吴朔到底年轻底子好,便是遭了这么大的罪,几乎命悬一线,可待沈越妙施展手神术之后,还不到一个月,就能下榻略走两步了。
只是不能多动,否则头晕脑仁儿疼。
当日,吴朔甫一清醒,便察觉到自己身处陌生之地。豹奴赶紧伏至榻前,将他昏迷之中发生了种种详详细细讲述了一遭。
大抵,豹奴也是憋得狠了,此刻身旁没有不合适听的人,故而将韩大将军好生埋汰了一番,算是出了口怨气。
论理,吴朔的身体已经恢复到这等程度,沈越就可以放手了,而当换做两位老郎中来给他隔几日切一切脉,调整一下药方。
然,这一回,沈越却迥乎以往。
每日他都会来吴朔这里坐一坐,望闻问切,或者探脉,或者看看脸色舌苔。不几日,吴朔便能与他交谈几句。
起先,谈论的话题只是涉及自己的病情。吴朔不多说,沈越也不追问,神情始终淡淡的,倒令吴朔心生好感。
渐渐的,他们的话题便扯到了经纶上。沈越早就利用查来的消息,将吴朔研究了个七七八八,自然晓得他的喜好。沈越也算饱读诗书之人,腹中自有文章,又借着有心算无心,很快便与吴朔相谈甚欢。从诗词歌赋,到名家经注,两人时不时地为共同读过的一篇文章而欣喜,又会对其中的某个论点而意见相左,甚至怒目相向。每每两人因此而口角导致沈越拂袖而去时,吴朔就会后悔不迭——因为次日的那一大碗药,必定会难喝欲呕,能将他的半条命断送掉。
养伤的日子,阖该是无聊而苦闷的。可因为沈越的出现,吴朔竟感受到了久违的欢喜。
一日,待沈越给他切脉后,吴朔犹豫了一瞬,半做试探半做玩笑地问:“沈先生既是神医,又诗书满腹,想必是出自名门?”
正在收拾物件的沈越身形微微一顿,低声道:“名门不名门的,又如何?如今,在下不过是个江湖飘零人罢了。”
吴朔听他语带惆怅,颇有往昔不可再顾的凄凉,不由想起自己的身世,心头涌上酸楚。
片刻沉默之后,吴朔强笑道:“是我多言了,不该惹得先生不快。嗨,不怕先生笑话,在下虽有功名在身,可过了这许多年,早将读过的书忘记了大半,也算不得什么读书人了。哈哈!哈哈!”
沈越转过身来,微微一笑:“哦?这么说,校尉大人是弃文从武喽?这倒委实少见。想必校尉大人别有缘故?”
吴朔在军中历练多年,少了一些读书人的含蓄隐晦,添了不少武夫的坦率豁达,并不觉得那是什么难以启齿的羞耻之事,点头道:“不瞒先生说,我出身也算富贵,祖上也是当过朝官儿的。不过,我运道不大好,遇上个不贤的继母,在家里过不下去了,便出来找条活路,这才当了大头兵。”
“校尉大人委实说笑!你以功名之身当大头兵,叫那些大字不识的草民百姓如何入伍呀?”
吴朔嘿嘿道:“起初入伍时,真真是大头兵!也吃了几年苦,将个见不得血的斯文人磨炼得都会杀人了,算是入了大将军的眼,这才提拔上来,做了校尉。”
沈越赞道:“好心性!天下日子难过的读书人多了去了,可如校尉大人这般能舍之人,又有几个?”
平素里沈越待人总是淡淡的,不假辞色,更是少有夸赞人。此刻,见他这般直白地夸自己,吴朔便觉得几分惊喜,又有些难为情,低声道:“这不是没办法么?以前我只会读书,啥也不懂。不能再读书了,还能做什么呢?若是我会先生这神乎其神的本事,更愿意如你这般游走天下,阅尽山河。”
说着,他抬起肩背,缓缓靠在身后的被垛上,感慨道:“我考中秀才那年才十八,自觉有了功名,便是身有倚仗,不用再看继母脸色吃饭了,便想着要离家出走。不是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么?嘿嘿!结果呢,我离家还没出一百里地去,就险些被贼人劫财害命。若非过路的军爷出手相救,这世上哪里还会有吴朔这个人呢?这时候,我才恍然大悟,真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呐!世道不良,若想安安稳稳地活下去,不能靠别人,只能靠自己。”
“我躲在破庙里想了整整一日一宿,这才想明白自己有多蠢——功名这东西,旁人认,才有用。遇上强盗,便狗屁不是!”
“我不欲再折返回家,便改了行装,扮成个平民,走了不少地方,长了许多见识,最后,在一位长者的指点下,来昭武军投靠大将军。”
他长叹一声,“亏得这段时间的历练,使得我懂得了什么叫人情世故,既嗟磨了心性,又忍得了辛苦,不然,便是一开始就入伍,也必然难熬这当兵的艰辛,只怕当到一半就要逃之夭夭啦!哈哈!”
沈越见他说起过往如此坦直真诚,并不忌讳什么,也不见自怨自艾,对他好感更甚,道:“在下倒还好些,虽则当年家门遭变,可身边有忠仆照顾,又有师门庇护,只是稍稍辛苦了些。虽学了几分医术,可到底是顶着师门的招牌才能得人高看,其实算不得什么。”
话音方落,便见吴朔瞪大了双眼,怪叫道:“哎呦喂!还有没有天理了?就先生这神技,还说什么‘虽学了几分医术’——你这话若是给外面的郎中听到,不得恨死你啊!不说旁人,便是那两个老头,保准儿今晚就给你的饭里下巴豆!”
他将沈越的那句自谦的话学得怪腔怪调,登时便逗乐了对面的沈越,自己也随即哈哈大笑。
这番交谈之后,原本就觉着对方人品心性都值得交往的两人,愈发心下亲近不少。
沈越呢,还矜持些。听吴朔说起自己年幼时的种种笑话,以及在军中惹出的各种糗事,偶尔笑笑算是捧场。
相较之下,吴朔就颇有几分言行无状了。尤其是当听到沈越谈及自己学医时犯过的错,他仰天大笑,将病榻捶得邦邦响,好像听了多大的笑话似的。
沈越见状,心下微酸,顿觉吴朔有些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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