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是廿三自诩见多识广,他也是做梦都想不到,昭武军中的那位其貌不扬的兽医许驼子,居然就是许老郎中的师弟!
他满面疑惑地围着许老郎中足绕了三圈,还是不能相信,“那许驼子我见过啊,哪有半分像是您师弟的?”
许老郎中给他绕得头晕眼花,气道:“师弟还有什么像不像的?赶快给老夫停下来!”
廿三一把搀住已然晕头了的许老郎中,分辩道:“我瞅着许驼子也就四十来岁。这年岁,说是您儿子还差不多,师弟可就太小啦!”
许老郎中已是花甲之年,他儿子都比许驼子大好几岁呢!难不成是代师收徒?
许老郎中扶着案几慢慢坐下,好一会儿,方抬头望向远方。
他眺望的方向,正是城外昭武军驻军之处。
许老郎中的眼神中,带着一丝惆怅,以及对往昔的回忆。
“小许虽说是老夫师弟,却是老夫将他捡来的。”
“三十多年前,一日老夫陪着师父出诊。病人有些麻烦,回城便误了时辰,只得在城外借宿。睡到半夜,不知怎地,远远近近的狗都叫了起来。那户人家以为有贼来,可爬上墙头一看,却什么人都没有。到了天亮,早起的乡人发现有条大母狗趴在地上,爪子不停地刨地。那人瞧着稀奇,便过去一看,竟发现地上有填土的痕迹。”
“待将那土挖开,却发现土里埋着的是个小木匣子。木匣子里,竟是个死婴。”
“那人吓得大叫一声,就跑了。木匣子摔到地上,死婴跌了出来。那大母狗先是躲了人,可也没跑远。见那人跑了,母狗就过来,将死婴捂在肚皮下。”
“不多时,跑了的乡人带着里正来了,这才发现,那死婴还有热气。”
“恰巧那时老夫师徒还未离开,里正就将这婴孩儿送来,央师父给看一看——怎么说都是一条命呀!”
“那便是许驼子?呃,许兽医?”廿三插嘴道。乍闻许驼子居然以这等离奇的方式出现于世,廿三顿觉不凡。
“可不是?!”许老郎中捋了把长须,点头道。
“老夫还记得,那日是十一月初八。虽则还是初冬,可在北疆,也是滴水成冰的时节。那婴孩冻得浑身发紫,除了心口还有一丝丝热气,全身都是冰凉的。”
“师父将那孩子全身检查了一番,除了脊椎骨是弯的,竟没被冻伤,委实大幸!只是,到底孩子还小,估摸着都没满月,这连冻带饿地捱了一晚上,没死也是元气大伤啊!”
“这孩子来历不明,脊椎又有毛病,纵是个男婴,也无人肯收养。师父见不得这孩子就这么没了下场,便带回了家。”
许驼子的大名自然不是“驼子”。许老郎中的师父赐名“尨护”,意味赖狗救护得生。
尨护长到了三四岁时,渐懂人事。他虽有残疾,可脑袋瓜却甚为聪慧,颇得师父欢喜,便在他身边做个小厮。
三四岁的小厮,能做什么呢?只怕让他斟茶倒水,都怕给烫着。然而,三四岁的尨护,却出人意料地表现出学医的天分。
他陪着师父拣药,只一遍,就能记得哪种药材该放进哪处格子。
师父要制药,他提前就将工具准备好。一整套筛罗,从大到小,依次排开,摆放得整整齐齐,妥帖得很。
慢慢地,师父注意到,每每他给徒弟们讲授时,一旁的尨护或若有所思,或点头微笑。师父摸着他的头笑话:“你听不懂就听不懂,也没什么。不用装作听懂的样子讨好我。”
尨护瞪大了眼睛,不服气道:“我听得懂。老爷方才讲的意思是——”
尨护的腔调中犹自带着稚音,然,于师父眼中,却不啻发现了一块宝贝。
师父没想到尨护居然有这等天分,不免生了爱才之心。
然而,想要收他为徒的念头才起,便被家人徒弟们纷纷劝住。
一个说:“尨护无父无母,来历不明,是为不祥之人。师父三思啊!”
另一个说:“他六根不全,必是前世不修。这等人,谁敢找他看病?!”
还有那说话更直接的,“不过是个野狗刨出来的杂种,师父收留他,已是他天大的福分。他如何还敢生此妄念,想拜在师父门下?”
这话就难听得很了。
这世道,无论学什么,都讲究出身和师承。便是布店里的学徒,也是要有父母乡人作保,正正经经地拜了掌柜的为师,吃三年萝卜干饭,才能从师父的手指缝里学点本事。
故而,众人有这等反应,倒也是世情如此。
家人徒弟们阻拦,师父也就暂时歇了收徒的心思,想着现下尨护还小,过几年看看情况再说。
虽则此事就此不提,可众人再看向尨护时,那眼神就不大对头了。
先前,他是师父喜欢的小厮,众人为着捧师父的场,也会给他个好脸。可现下,这小子居然令师父起了收徒的心思,那可就不得了了,简直就是威胁啊!
师父的徒弟有五个,连带着三个儿子,拢共八个人。除却大徒弟许郎中和长子已经成亲生子,二徒弟出师后返乡,其它的徒弟还都在师父膝下侍奉。
这些徒弟们,从七八岁上就拜入师门,跟着师父认药材,背汤头歌,寒来暑往,日日不辍,一步一步地走到今日,委实不易。在他们的规划中,努力学医,争取出师后,在师门招牌下,也能如师父般,开个药铺。再不济,还能当个坐堂郎中,日日都有银钱进账,出有车,入有居,这辈子也就满足了。
除了返乡的二徒弟,剩下的徒弟们,都是本乡本土之人,将来无论是开药铺还是当坐堂郎中,彼此之间都是竞争对手。可彼此都是师兄弟,他们也不能将对方给掐死罢?所以,小算盘再如何打,也不敢对师兄弟干些啥不地道的举动。
对师兄弟,他们不敢怎样。可对上尨护,那就是二话了。
尨护的身份本就比他们低,年岁又小,被欺负了也不敢告状,只能独自躲在角落里哭。哭完了,眼泪一抹,拍干净身上的灰土草末,将头发重新束起,还得继续伺候师父。
于尨护的异样,师父不是没觉察。可二儿子说:“尨护没能拜爹为师,心里不高兴呢!小孩子家,不高兴了,可不就这样?爹不用放在心上。”
一旁的小儿子附和道:“咱家给他他吃还是没给他喝?亏了他么?也是爹您惯坏了他,让他认不清自己是什么身份了。”
两个儿子出言替欺负尨护的徒弟打掩护,师父还能不信?
于是,尨护过了好几年难过的日子,直到师父过世那一年,他的命运发生了转机。
**注:
*尨: máng,狗的古称之一。《说文》:“犬之多毛者”。《诗·召南·野有死麇》:“舒而脱脱兮,无感我悦兮,无使尨也吠。 ”
*六根不全:六根,是指人的眼、耳、鼻、舌、身、意,属于生理学的全部范围,意指人的感官以及感官对所能触及的虚(实)事物的反应。六根不全,从佛教教义而言,是指由于宿世的恶果显报,在各种因缘聚会下,形成今世生而盲、聋、哑、残等果报现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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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8章 第二百六十八章 北疆之行(六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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