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哥儿一路狂奔,嗓门大得直冲九霄,非但尨护听到了,只怕这会儿子正在前院的军爷也能听个清楚明白。
尨护与宣哥儿齐齐心里一咯噔,一个暗叫“糟糕”,另一个还犹兀自糊涂:“军爷干嘛抓尨护?这小子背过我干什么坏事啦?”
虽则昆哥儿嚷嚷着叫“躲起来”,只是,现下哪里是能躲起来的时候?况且,尨护也不是那等不明就里就犯糊涂的人——便是要抓人,总得有个由头罢?
很快,诸人便晓得了军爷来寻尨护的理由——
原来,人家是看上了尨护那手给军马医治伤腿的本事!
直至此刻,许郎中这方晓得,自家儿子到底惹上了多大的麻烦!
他怒气涛涛地盯着宣哥儿,若非此刻有外人在,他保准儿亲自动手将这混账小子捆起来狠狠吊打一顿。
然,眼前最最要紧的,却是如何保下尨护,万不能让他被军爷带走。
尨护紧张在几位军爷面上来回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一位坐着的军爷身上——这位,正是当日出言帮他解围的那位。
这位军爷大刀横马地坐在椅子上,手中捏着茶盅,却毫无入口的意思,只做垂目,似乎是在细细把玩手中这盏极为寻常的青花茶盅。
室内一片沉默,可压抑的气氛却格外明显。
尨护不安地动了动身子,正向说话,却被许郎中一把扯到身后,紧紧护住。
许郎中抱拳拱手道:“军爷,尨护还小,是个孩子,若是有得罪军爷的地方,还请军爷大人有大量,不要与他计较。”
坐着的那位慢悠悠地放下手中茶盏,抬眉开口:“许郎中不必惊慌。我等来此,是想送这孩子一个好前程。”
前程?
许郎中一头雾水,不明所以。可是,便是“好前程”,可依着他几十年来处世的经验,非亲非故,凭什么就有人会送一个好前程?
他绷着脸,似乎想要挤出个笑容来,却发现不大容易,便索性道:“小孩子家家的,不惹事就好了,哪里要什么前程?军爷莫要开玩笑了!”
言外之意,便是连听一听“好前程”是什么的想法都没有,直接婉拒了对方的好意。
话音方落,站着的几位军爷面上便显露出怒色。
坐着的那位微微抬了下手,仿佛没听见许郎中方才的那番话,继续道:“我兄弟的那匹马虽不能说是夜行千里的宝马,可也是价值千金的良驹。当日,你家这小子动了动手,虽说当时看着似乎好了,可这几日却又不大能走路了。我兄弟甚爱其马,委实担心得紧,便想要你家小子再去瞧一瞧,到底是当日的伤情复发了呢,还是有其它的毛病?”
他这话说得,乍听之下似乎清楚明白,不过是要尨护再去检查一下那马的伤腿。然而,细一思忖,却能听出这话里暗藏的威胁——
当日的伤情复发,抑或有其它的毛病,到底是谁说了算?
若是想要给尨护扣个“伤害军马”的罪名,其实也不过是人家上牙嗑下牙一句话的事。
在场诸人,除了宣哥儿,皆多少听出了这位的话中话。
唯有宣哥儿傻乎乎的,哈哈一笑:“嗨,多大的事儿呀!这有什么?不是我吹牛,只要不是病得只剩一口气了,任它天大的毛病,尨护都能救回来。你那马儿,不过是挫了筋,连骨头都不曾伤着,还能有多大的事儿?!”他转头扭向尨护:“那就去瞅瞅呗!还能咋滴?快去快回啊!”
话音方落,后脑便挨了一巴掌,“啪!”
许郎中怒吼:“混账东西!闭嘴!”
他气得嘴唇都在抖。
许郎中为人宽厚温和,等闲不会骂人。便是淘气如宣哥儿者,这十几年来还是头一回挨他爹的巴掌。
这一巴掌并不痛,却将宣哥儿打蒙了。他张了张嘴,望着老爹又急又怒的面容,这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似乎有哪里不对头。
只是到了这个时候,还能说什么呢?
宣哥儿这一番话,几乎已经亲手将他爹的嘴给堵实了——许郎中委实没脸指着十五岁比自己还要高半个脑袋的儿子说:“小孩子牙牙的,说话不能当真。”
尨护默不作声地打量了一番或站着或坐着的诸位军爷的脸色,觉着看不出什么危险的迹象来,便道:“既然军爷说那马儿又不大能走路了,那草民就去看看。只是,草民学艺不精,本事有限,还请军爷多加体谅。”
“好说,好说。”坐着的军爷“咚”地放下手中茶盏,“既如此,也不要耽误时间了,现在就走罢!”
几乎没有给许郎中反应的时间,一干军汉便噼里啪啦地相随而去,干脆利索地就像他们来时的样子。
如果说,当日尨护手拙一下,未能将老顾的爱马红云给医好,又或者,他能面对怀孕的红云硬起心肠,或许,他的命运就会不一样。
可是,这世上,“如果”总是很难发生的。
所以,尨护的命运,就向着他不能把控的方向滑去。
“当日,韩大将军还不是大将军,尚为参将,却已是老将军身旁的得力臂膀。那时,他已显露峥嵘之相,对于他成为老将军的继承人,昭武军中有一多半是支持的。”
“他从不仗着自己是老将军的侄孙而耀武扬威,相反,待人谦和,很擅长与人交往,军中诸将多与他交好。”
“彼时,我也以为他是个值得信赖的人——他带着我进了骑兵营,我一见那一匹匹高大英武的战马,就走不动路了。不消他开口,我就主动提出来,央求他允我留在军中。”
“那时,我想,我要成为最好的兽医,要练出一手出神入化的本事,让天底下的马都能从我的手上健健康康地离开。”
“你看,我多天真!”许驼子——许尨护自嘲地苦笑着,将手中的药碾子往旁边一推,继续道:“我开口求他,便是承了他的人情。他轻轻巧巧设了个套,我这个蠢瓜就想也不想地跳了进去。”
“等我跳进去后,这才发现,再也无法脱身了!”
“在昭武军中,我用了三年时间,将军中战马的旧伤新疾都医治好,自觉学有所成,便想离开。然而,直至这一刻,他才着人告诉我,我已经不是寻常百姓了,是有军籍的军医,若未得允可,不得擅自离开昭武军。”
“我惊觉上当,便去寻他理论。可三年后的韩瞳已非三年前的那个人,他连营帐大门都不许我进去,只赏了我二十军棍,骂我‘不识好歹’,说我‘若是胆敢跑出军营一步,就是逃兵,那么许郎中一家老小都会因‘连坐’之罪而押入大牢!’”
“大师兄是我的恩人,说是养父也不为过。除非我不是人,不然,怎么能牵连他们?无奈之下,我只有继续待在昭武军中,当我的兽医。”
“可是,许老先生说,你随着他们离开后几日,便收到你托人送来的话,说是要参军,但需要许家作保,这才能入军籍,同时,还送来二十两银子。。。。。。”廿三将自许老郎中处听到的说法转述给许驼子。
许驼子冷哼道:“这便是韩瞳的‘过人’之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玩弄人心。他设计引我进入昭武军,做足了不拘一格礼贤下士的姿态,又因为我善医马而不动声色地讨好了军中诸将,为自己赢得了好名声,且收揽了一干军中助力。三年之后,韩老将军解甲归田,继任者舍他其谁?”
“当日,为着那份狗屁的军籍文书,大师兄还让我随他姓‘许’——否则,无族无姓之人,谁敢作保?又谁敢征入军中?”
“这些事儿,许老先生都晓得?”
许驼子点点头,“后来,我好不容易托人送信给大师兄,他这方晓得我的落脚之处,然后急急地来寻我。”说着,他一指军营大门外的方向,“就着,韩瞳也不许我踏出军营半步,我只能隔得木门与大师兄相见,这才将前因后果弄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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