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庹沫对这件袍子一点感情也没有。这不过是一件临出发前,同行的大司马委实看他那身旧衫深觉瞎眼,这才令下人匆匆跑了一趟成衣店买来的。因着下人并不曾亲眼见过庹沫,只是凭借自家大人的描述而选,高估了庹沫的身高,故而买来的新袍子并不合体。
只是,为了北良国的门面,他怎么也得装一装。
自庹沫亲娘死后,他就没穿过新衫。
没办法!亲娘不过是个末等的侍妾,到死连个“才人”都没混上。
据死去的付宫奴讲,他幼时还是见过两次国主的,不过他自己却是毫无印象。付宫奴是王后娘娘指令派来照顾他的——再怎么说,他也是国主的儿子。可是,付宫奴太老了,老得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日日都佝偻着腰。他总是咳嗽,最后就把自己咳死了。
付宫奴一死,依着宫规,自该再指令其他宫奴来侍奉他。可惜,不巧的事,王后娘娘生病了,此事便搁了下来。半年后,王后娘娘薨了,一群宫妃们为争后位各个变成了乌眼鸡,险没打成烂猪头,谁还会管他这个无宠的王子有没有宫奴侍候呢?
庹沫的日子略略难过了些——反正付宫奴活着时,他的日子也不好过。不过,随着他一日一日长大,他很快学会了自己打水,自己领饭,自己照顾自己。为此,他很是感激付宫奴——幸得他当日颤颤巍巍地教了他好些东西,如今,他掌握了这些活命的技能,委实有底气得很。
故而,当国主召集了一群见过没见过的儿子们,询问他们谁愿意去做质子时,相较于他那些个着锦佩玉却“花容失色”的兄弟们,庹沫倒是淡定得很。
他的淡定,很快引起了国主的关注。国主拧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想起这个儿子的名字,只得“咳咳”两声:“汝可愿前往南秦为质?”他得问问清楚。毕竟,若是强令着去南秦为质,心有怨气难免惹出是非来,倒时又成了北良的一项罪名。
“儿臣愿为父王分忧。”庹沫跪下,说得很是冠冕堂皇。
他看不见国主那略带满意的神情,更看不见那些兄弟们如释重负的表现,只是在想:“他娘的,总算能出宫了!在这宫里待下去,能有什么好?一辈子见不得人,还不如出宫博一把!”
看样子,北良国主颇似想要在临别前,与这个不晓得排行也没记住名字的儿子叙一叙“父子情深”,多教导他些道理,以便将来在南秦君臣前面为北良争取些好处。可惜,南秦那边的将官催得甚紧,说了个日子,就黑着脸扭头走了,一点儿面子都不给。
于是,北良国主深觉受了委屈,便独自回到深宫解闷去了。至于先前那些要叙一叙“父子情深”的想法,悉数抛去了九霄云外。
再然后,庹沫就被大司马急匆匆地送到了甘大将军的营中,好似一件烫手的物件,须得尽快脱手。
依着多年在宫里混日子的技能,庹沫很是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一位不得意的质子该有的落魄和无奈。他想,我已经这么弱了,你们就不会再恶狠狠地盯着我了罢?
可惜,他自以为是的掩饰,却被甘营儿打败了。
抚着那改得长短合宜的新袍,他不禁想起儿时央求其他宫人帮忙缝补自己撕破的衣衫,却被那群奴才们嗤笑——“殿下又无须觐见陛下,何必在意这衣衫破不破呢?”
自此,他便格外小心,爬树折枯枝时,必将外衣脱下,免得有损。
“啊——”他长长吁一口气,不知是感慨什么,心里却是高兴的。毕竟,好些年了,他都不曾穿过一件崭新又合身的新衫。
庹沫的高兴只持续了短短三天。
三日后,陈威回营。
论理,身为南秦德王,他是最有身份代表南秦国接收北良的一干赔偿,嗯,包括质子一枚。偏心,陈威并不乐意如此。他觉得,晦气。
无奈,甘飞扬便派了他另一样营生。如今,他凯旋归来,心下得意万分,急匆匆地来寻甘营儿显摆。
甘营儿正躲在自个儿帐篷里补觉,无端地被陈威拎起来,气得她险没拔刀干一架。
却见陈威巴巴地捧出一个锦盒,递到她面前,“呶!送你的,看一看可喜欢?”他甚至等不及甘营儿亲手打开,自己就迫不及待地掀开了盒盖。
“呦——”甘营儿好悬没晃瞎眼睛。锦盒里宝光湛湛,将黄昏后阴暗的帐篷映得流光溢彩,仿若仙窟。
甘营儿定了定神,好一会儿才能凝目再望。但见锦盒当中,在一堆玉色细绫中,端端摆着一枚鹅蛋大的明珠。那珠子并不浑圆,一端略大,一端略小,仿佛凝固了的雨滴。可雨滴没有这般剔透,更没有这样的异彩飞扬。
“何物?”甘营儿嘟着嘴问。
“犀灵珠。”陈威轻轻地将手掌置于明珠上方,微张五指,便见自指缝中飘起袅袅五彩霓光,如烟如霞,美不胜收。
“就是那个传说中仙犀的内丹。”甘营儿瞪大了眼,“我以为那不过是瞎编的传说诶!”她一把抓住陈威的手,急切地问道:“哪儿来的?你打劫了北良的国库?”
“嗤!”陈威轻轻一笑,“北良国库里哪有这好东西?”他压低了嗓门,对着甘营儿的耳朵低声道:“打北良高祖陵里挖出来的。”
“啊?你去刨人家祖坟啦?”甘营儿险没一声尖叫,吓得陈威赶忙捂住她的嘴。
“什么刨祖坟啊?难不难听?”陈威撇嘴道,“大将军说,北良高祖陵中有一副堪舆图,乃是我们东洲四国的地形图。他命我带人去寻此图,这才凑巧在陵中发现了这个。”
甘营儿瞅了瞅犀灵珠,迟疑道:“这珠子。。。。。。莫非你将高祖的棺椁也给扒了?”
“真聪明!”陈威嘿嘿一笑,得意地摇摇脑袋,“这等宝物,除了陪葬在棺椁中,谁还舍得放在外面。”
“那。。。。。堪舆图未必也在棺椁之中罢?”甘营儿眯眼道。
“可不是!那个没眼力见的,将这般宝贵的堪舆图居然藏在棺椁旁的一块地砖下,害我费老大力气才寻到。我气不过,便扒了高祖的棺椁,嘿嘿,这方发现了宝珠。如何?意外之喜罢?”
陈威巴巴地候着甘营儿的赞美,却见她面无表情,冷声道:“接收北良赔偿,你嫌晦气。去扒人家祖坟,要快活得很。”
陈威的一腔热心不妨被浇上凉水,登时脸色便不好了:“败军之国,纵扒了他的祖坟,又如何?论理,咱们只要再打三个月,必能攻下北良国都,届时将北良国主阖门困缚,送往京城献俘,何等风光?而我南秦一举吞并北良,又是何等光宗耀祖的大事?国主如何想的?大将军如何想的?这,我就不说了。倘若真攻下北良国都,北良山河任我纵马,何必如今偷偷摸摸地去挖高祖陵?哼!”
甘营儿怒道:“你说三月就三月么?你有没有想过,粮草如何周给?有没有想过寒冬将至,兵卒们的冬衣能否抵挡得住北良的酷冷?你有没有想过,就算攻下北良,如何收拾这副踩烂的山河?南秦没有那么多的官吏派遣至北良,南秦也没有足够的兵将可以驻守北良各地。这些,你都不管,是不是?你只管自己痛快,就好像这珠子——”她指着那锦盒,“你既已寻到堪舆图,就该及时收手,子孙再不肖,高祖还是一代明主,多少要有些敬意。你却如此无礼,委实。。。。。。委实。。。。。。”甘营儿咬着唇,气得双眉倒竖,不知道骂什么话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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