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战斗,虽则德王麾下也损失了不少兵马,然,于他看来,却是在所难免。
须知,甘家军“善战”之名,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若非甘家军这般厉害,他又何至于隐忍筹划多年?他原打算,要以折损六成的兵马来换得甘家军的覆灭,不过,老天帮忙,居然给他搞到了火龙和火雷。有这两样大杀器在手,攻克甘家军的难度便大大削弱。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残烬犹存的坡地,双眸微闪。雨,愈发大了,仿佛老天也不忍再看,欲以滂沱之泪掩之。
身后为他撑伞的亲卫,被大雨浇得摇摇欲坠,一张脸变得煞白,却丝毫不敢有半分抱怨。许久之后,方见德王长舒一口气,调转马头而去。
亲卫赶紧跟随,猜想着,“殿下的心腹大患已除,却如何并不见欢喜呢?”他并不知,陈威亲眼目睹甘飞扬父子先后战死,固然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内心却不是没有感慨。这两人,一个是引他学习的老师,一个是好友。原本,他们是可以成为一家人的——开开心心地做他陈威的岳父与大舅哥,有什么不好么?干嘛要死脑筋死心眼,一心只向着国主陈昂?
既然,你们不肯做我的家人,那就怪不得我了!只可惜,营儿这傻丫头,白白受你们的牵连——不过,你们放心,我会让你们一家人死在一处的。这一大片地方,都划给你们,可好?你们要骨肉情重袍泽情深,既如此,有这数万人陪葬着,够热闹了罢?!
陈威□□的宝马,踩着泥水,“踢嗒踢嗒”。马蹄抬落之间,泥点便不可避免地溅到了陈威的大麾下摆上。黑色的大麾,沾染了泥水,却很难分辨出来,正如世上的丑恶,不是不存在,只是遮掩得好罢了。
他望了眼远处,尽管什么也看不清。“营儿还不知道消息,她应该已在回营的路上了罢?只要她现身大营,就会落入我手中。我要不要再见她最后一面呢?向她解释一二呢?可是,依着她的性子,只怕不会听我解释。父兄皆死我手,她还会睬我么?只怕不会。”
“她会想要杀了我么?她那么刚烈,想必一见我就会破口大骂。嗯,她骂起人来的样子蠢得很,翻来覆去就只会那几句骂人的话,真不像个姑娘家。”
“算了,何必自讨没趣呢?她骂我,我既不能回骂,也不能再与她打一场架,只好杀了她。”
“哪怕是天仙儿般的姑娘,挨刀的时候,一定都很丑。更何况,营儿还不是个天仙儿般的姑娘。那么,杀她的时候,她一定更难看。算了,让旁人去杀她罢!这样,我还能记着她一点好看的样子,也不枉我们相识多年。”
“营儿,若是你收下了我送的珊瑚镯,该有多好?我为帅,你为将。我是亲王,你为亲王妃。我是国主,你为王后。你父兄也不必死了,南秦国依旧姓陈,却会成为东洲大陆上唯一的国家。你看,我有这等雄心壮志,偏生你甘家人不肯辅佐与我,多么可惜!”
“多么可惜!”
从外面看,大营里一切如旧。
静悄悄的大营之中,许多熟悉的面孔已然消失。陌生的新面孔身着标记着甘家军徽识的军服,警惕地逡巡在大营的每一个角落。
他们在等一个人。
上峰有令,若是擒得此人,便是大功一件。
为此,他们严刑逼供了营中守军,问出了口令。为了这口令,足足鞭死了十余人。
而在大营荒僻一角的数十个帐篷里,地面已经挖出了十来尺深的大坑,横七竖八地垒放鲜血淋漓的尸体。这些,皆是不肯归顺德王的甘家军将士。因着他们反抗激烈,未免出现变故,索性下令斩杀,而处理不及的尸首便悉数堆放在这些匆匆挖就的大坑里,上面搭上帐篷以作遮掩。
不过,无论如何掩饰,他们终将无法等到那久候不至之人。
而此刻,这个人,像疯了般穿行在重重密林之中。她的眼睛是通红的,她的衣衫被刮得褴褛不堪。然而,除了枝桠断裂的声音,却听不到她匆忙的脚步,更听不到粗重的喘息声。
她是最出色的斥候!
在密林中,无人能发现她的丝毫踪迹。
即便在这一刻,她心急如焚,心乱如麻,心痛如绞,却依然本能地屏住气息,如灵捷的山猴,不为人察。
王小五喘息着说:“小将军,快跑!不要回大营!跑得远远的,不要被抓到!”
自嘴角喷出的血沫子已经浸染了大半个胸襟,可是,他还在说:“甘家军没有了!小将军,你是甘家军的种子,万不能被抓住!你快跑!将来,甘家军的冤屈就靠你来伸张了!”
他的眼角也开始流血,两道血泪顺颊而下,他依旧在说:“大将军战死了!甘副将也战死了!甘家军的数万兄弟都战死了!小将军,要为我们报仇!要为我们伸冤!甘家军不是叛军!甘家军不做叛国贼!”
他紧紧攥住甘营儿衣襟一角,双眼瞪得犹如铜铃。他的眼角是裂开的,他的嘴角也是裂开的,仿佛不这样,就不能显示他有多么不甘心。
他的眼珠似乎动了一动,就那么大睁着眼,仰面而倒。
甘营儿被他带着,一同跌倒。她抱着他的双肩,却再也感受不到任何气息。于是,她将手掌覆盖在他的眼皮上,再抬起时,眼皮阖上了。然而,他的手指依然牢牢抓住甘营儿的衣衫,死也不肯松手,似乎这样,才能阻止她不顾生死地跑回大营。
那个大营,已经不是甘家军的大营了,必然有密密麻麻的陷阱等着她。一旦落入,头顶上的铡刀便会裹挟着寒风“嗖”地落下。
王小五是甘营儿极看重的下属。
王小五的本事,有不少都是甘营儿手把手教出来的。
故而,当报讯的士卒说大将军被困伏龙坡时,甘元弘便下令王小五带领两三人先行前去查探。同行的,便是前来求援的士卒——他主动请缨,说是要带路。
然而,当他们被远处的滔天火光和火药炸雷声惊呆时,却冷不防身后有人悄悄抽出了刀。
一人被当即自背后刺死。另一人则被削断了手臂,重伤倒地,生死不知。
王小五回头一见,大惊失色。不及出声相询,带血的刀锋便迎面而至。他抬刀一格,火花四溅,当即手中的刀便裂出了个小豁口。
他惊愕不已。
须知甘家军上下的军械,可是南秦国最好的,万没有这么一磕碰就豁口的道理。既如此,那么,便只有一种解释——偷袭之人所用的刀,必是一把宝刀,起码,品流也应属上乘。
这样的好刀,怎么可能出现在此人手中?
他,到底是什么人?
王小五无暇多想,只得拼命抵挡。“当当当当”,一声更比一声急。
王小五是斥候,擅长的是跟踪探听伪装,于拳脚功夫上,确实略逊些。然而,偷袭之人却显见是个好手,刀势如风,身影迅捷。故而,片刻之后,王小五便落了下风,身上多处挂彩。
眼见血刃就向着自己脖颈而来,王小五不及躲闪,只怕下一刻就要毙命。突然,一声惨叫骤响。原来,那被削去一臂的兄弟不知何时醒来,手持短匕,趴在地上,待偷袭之人落脚于此时,短匕用力一挥,便将那人小腿来了个对穿。
王小五当即拿下此人,先给了他琵琶骨上一刀,令他再无法动弹,然后立时审讯。
斥候审讯别有一套法子。
因着时间和场地的限制,无法进行大手笔的审讯,斥候若是想要从俘虏口中获得信息,就得采用些非常之法。什么小锥子啦,小锤子啦,小刀片啦,这些个精巧的玩意儿,若不是放在斥候身上,保准儿见了的人都会以为是剃头匠的家伙什。
这些“小玩意儿”,乍看不起眼,只是一旦用起来,真个能将人吓得屁滚尿流。可惜,王小五动作慢了一步,竟来不及施展。
这是一名死士,见落入王小五手中,也不求饶,只冷笑一声,上下牙一磕碰,顷刻间便死翘了。
气得王小五险些再给他一刀。
断臂的弟兄气喘吁吁道:“小五哥,快去前边查探,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王小五掏出身上的药包,就要给他包扎断臂处,却被拦住。
“来不及了。你且去,莫要管我。我自己来。你要多小心,查探到消息了,速速回禀甘副将。这只怕,只怕是个陷阱。”
危机时刻,不容多想。王小五将手中药包往他怀里一塞,低声道:“藏好自己,回头我来寻你。”随即,他的身影便消失在密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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