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急的形势,不容甘营儿有太多的怀疑和犹豫。
她循着王小五所指的方向,于山林间跳跃奔驰。然,当她靠近那一片地方时,却无法再前进一步。
经过大火熔炼与暴雨冲刷的山谷坡地,已然是一片泥泽荒涂,所有的生命都已经消失,被掩埋于泥浆之下。
一队又一队士卒冒雨在山林间往来巡逻,任何风吹草动皆无法逃过他们的耳目。
她只能远远地望着那一片已经难以辨出原貌的坡谷,泪流满面地双膝跪下,重重嗑了三个头——
为爹爹,为兄长,更是为冤死的甘家军兄弟们!
她在一株大树根部做了标记,希望在不远的将来,她会再回来这里,光明正大地为甘家军枉死的冤魂焚香祭祀。
当国主陈昂收到八百家加急的军报时,一目十行地扫过,当即便是天旋地转。
甘飞扬勾结西魏叛军和当地土匪,杀良冒功!
甘飞扬私囤军械,甚至暗藏火龙和火雷两大杀器!
甘飞扬欲劫持德王,被识破奸计后,意欲反叛。随后为德王击杀!
军报上字字暗指甘飞扬拥兵自重,图谋不轨,若非德王殿下力挽狂澜,只怕如今南秦国的半壁江山都要陷入烽火之中。
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把利剑,字字戳进陈昂的心窝。
他紧咬着牙,“咯吱咯吱”地响,于旁人看来,似乎是恨不能将叛贼剥皮食肉。然而,在他内心深处,却是一个字也不相信。
他咬牙愤怒,是因为这封无一字真实的军报。
对于武勇侯甘飞扬,陈昂并不太熟悉。然,他的信赖,一方面是源自父王陈旸对甘飞扬始终如一的赞誉,另一方面则是源自对王后的信任。王后甘氏身上,有着甘家的骄傲和风骨。这样的骄傲和风骨,必然也会存在于甘飞扬身上。
尽管胸中充满愤怒,然,他却不能将这封军报摔在兵部尚书的脸上。
身为国主,朝堂内外多少双眼睛盯着他,窥伺他的一举一动,揣测他的一言一辞。他,不能轻举妄动。
他不能无凭无据就出言斥责这封军报,那样,会令朝臣视他“任人唯亲”,从而使王后背负“惑主”的罪名。
好不容易将将安抚了朝臣,陈昂紧锁眉头,怏怏愁郁地返回后宫。屁股还没坐稳,便被太后遣来的宫奴“请”了过去。
当太后声色俱厉地质问他“甘飞扬叛国,国主当如何处置”时,他猛地一惊。
这几年来,太后对国事的“兴趣”愈发浓厚了。早些时候,王后曾数次暗示他,太后屡屡插手后宫之事,甚至广布眼线,令她执掌后宫步步艰难。陈昂心疼王后,却因念着姜太后对自己的抚育之恩,不忍约束,只能安抚王后,宽慰她几句,让她多多忍耐罢了。
只是,他万万不曾想到,前一刻才递送至朝堂上的军报奏折,后一刻便已然传入了太后耳中。太后甚至等不及他缓一缓神,便急吼吼地要他来做出对甘飞扬的处置。
太后的手,何时竟已伸得这么长了?
陈昂深吸一口气,一句话于舌尖滚了又滚,终究,还是咽了下去。他躬身抱拳,低头道:“母后,此事尚有诸多疑点,只是一封未经证实军报,如何就能做出处置?”
他尽量将口气放得平和,希望能够缓和姜太后的怒气。虽不是亲娘,陈昂却奉姜太后甚为恭敬。尤其是这几年,太后的脾气越来越坏了,一不顺她的意,轻则说话阴阳怪气,重则呵斥砸物,数次当着宫婢的面,令一国之主和一国之后下不来台,非得闹个灰头土脸才成。
甘韫儿气得直哆嗦,陈昂却只能宽慰她,并拿不出实质的手段,终究,养大了姜太后的心。
正如此刻,他虽不忿姜太后有如此快的“耳报神”,却没有一句反驳质问的话,只恭敬奉礼,希冀太后能平息怒气。
岂料,姜太后却不肯卖他这个面子。眼角余光中,宽大华丽的凤袖猛地一摔,纤若蚕丝的金线压做的凤翅划出一道模糊的金光,刺得陈昂眼皮一跳。
“哼!军情如火,国主岂能视作儿戏?难不成,要我南秦国烽烟四起,山河破碎,国主方会上心么?”
这话,说得便重了。
陈昂“噗通”赶紧跪下,谨声道:“儿不敢!母后言重了!南秦江山自我陈氏一脉守护,至今已有二百一十六年。儿自即位起,殚精竭虑,于国事上不敢有半分懈怠,更不敢视作儿戏。只是这军报来得突然,一时之间,难以确定其中详细。儿已下旨,令兵部速速查明。无论如何,须得有确凿证据后,方可再做定夺。”
高坐于凤榻之上的姜太后闻言一怔。
依着她对陈昂的了解,自己这一番声色俱厉,必能逼得他心神恍惚,如此,她就能乘势迫他下旨。岂料,今儿陈昂不知吃错了什么药,非但没有被她吓糊涂,反倒怼了她这好些一番话。
当下,姜太后的脸色便不好了。
她微眯双眼,眉梢高高挑起,双唇紧闭,唇边两道深纹愈发犹如刀削斧刻,令人望之心生寒意。
“这天下是姓陈的,国主要如何主张,自是随国主的意,哪里有哀家置喙的余地?只是,你到底是哀家看着长大的,你嫌哀家多事,哀家也不能只独善其身。”
她眼眸一瞥,视线如钢针般刺向犹自跪在地上的陈昂背颈上,重重一声冷笑,如愿以偿地见到陈昂的后背微一哆嗦,方又语气森森道:“你父王咽气前,口口声声嘱托哀家,要好生照顾你。哀家将你父王的嘱托日夜铭记于心,不敢有半分疏忽。岂料,如今国主并不将哀家放在眼里了——哼哼,也是,哀家终究不是亲娘,唉。。。。。。”说着说着,她一提袖口,竟直接抹起泪来,也不晓得那压着重重金线的袖袍会不会划得她脸蛋疼。
姜太后这话越说越重,迫得陈昂只能弯低了腰,头也不敢抬一下,恭恭敬敬地听她训话。“孝”字大如天,世人皆知姜太后对国主的抚育之恩,陈昂自是感念于心,却同时也成了他背负着的一座大山,始终压得他背疲腰竭,不得喘息。
陈昂心乱如麻,不知如何回话,只能一头磕在地上,“咚”地一声,于青光灼灼的砖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令殿中诸人无不心惊肉跳。
“你。。。。。。你。。。。。。你这是做甚?”正欲继续唱念一番的姜太后也给吓一大跳,赶紧坐直了身子,凤袖下隐藏的指尖微微发颤。
须知,国主叩首,直在祭祀之时,敬天供祖的仪式上,方可身着大礼服,三叩九拜,以显隆重恭敬。然,此刻,却被姜太后这一串接着一串的腔调逼得做出这等举动,委实出乎意料。
“母后!”
陈昂并没有就着前来搀扶的宫人之手站起来,而是继续跪着,道:“母后对儿的抚育之恩,儿不敢有片刻忘怀。儿虽非母后亲生,却不敢存半分不孝不敬之心。”
姜太后听着陈昂话语软和,心下一喜,便打算趁势出击,逼他做出决定。起来,她方张开口,一个字还没吐出来,便又听得陈昂道:
“然,国事乃社稷安危,半分疏忽都要不得,又岂能不慎而重之?武勇侯自执掌兵事以来,战功卓越,未尝有半分失误,乃是父王亲口赞誉的‘国之上柱’。”
“如今,军报上不过草草数言,前因后果一概不晓,叫儿如何下旨?”
“武勇侯声名远播,于民间甚有声望,草草下旨,必然会在民间激起物议,反倒会令我南秦江山不稳。”
“母后,请稍安勿躁。儿,必然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咚”,又是一声令人心惊肉跳的磕头声。宫人们个个屏息敛气,眼皮子只敢放在自个儿鼻尖上,后背冷汗识成一片。
姜太后也被刺激得心神动荡,呆坐许久后,方缓过神来,气恼地直摆手:“国主这是做甚?既如此,哀家就静候国主的圣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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