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里的人皆唤公子爷救来的小子为“傻小子”,大抵也是因为看着他有几分傻气。譬如:他不晓得疼,纵那伤口看得旁人如何心惊肉跳,然,于他而言,却只是皱眉。再譬如:他只会蒙头不响地扫地,旁人问一句,他才答一句,一点儿也不晓得机灵点,拍个马屁啥的。
不过,或许真因为这傻气,庄子里的人便对他生了几分怜惜,觉着这傻小子既忘记了姓名来处,又一副不通人事的蠢相,便放松了或明或暗对他的监视。唉,如今世道动荡,百姓艰难,这傻小子得蒙公子爷相救,倒也是有福缘!
至于傻小子甘营儿,自然敏锐地感觉到了那些视线的变化。他不动声色地在心里嘿嘿一笑,只当做不晓。
其实,那日他清醒后,便觉出了这白石庄的不同。正常的庄子,不是有农田果树,便是安置着几个匠坊,做些给主家提供日用所需的物件。或者,倘非有出产的庄子,那便是周遭景色宜人,以供主家当作附庸风雅的游冶之地,无聊时充作个大隐居士啥的。
然,再看看这白石庄——
农田果树一概皆无,庄里就这几个人,除了后面有个马厩,就连鸡犬之声都不得闻。庄外不远处倒是有条小河,然,却离大道颇远,显见没哪个傻瓜会撅着屁股来这里游山玩水。
这样子,不像个庄子,倒像个干啥不法勾当的巢穴。
不过,甘营儿倒没去做些刺探啥的行径。
一来,他晓得自己几斤几两,不过是身手敏捷些,并不会如传说中的江湖高手那般飞檐走壁;二来,主家救了他,虽则将来怎样还不好说,然,就目前而言,他并无觉得有什么必要去偷窥人家的秘密。
故而,他也存着几分“静观其变”的意思。
或许是一根鱼刺的救命之恩,又或许是甘营儿做的烤鱼委实美味,反正,小陈哥对他的态度改善颇大。
这日,他好不容易做完了公子布置的功课,自觉苦得跟狗似的,便来寻甘营儿吐吐苦水。他抱怨道:“我又不要考状元,读那么多书做甚?还每天要练习整两个时辰的字,哎哟喂,天呐!可苦了我的老腰了!”
“你是公子爷的书童,自该有些学识。总不能让旁人笑话说,你家公子文采风流,偏生书童一窍不通。”甘营儿抱着扫帚,揣着两只手,应付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
“嗨哟,你个大字不识的傻小子,敢笑话小爷我没学识?”小陈哥嘻嘻一笑,不以为意,继续道:“小爷我自是识字通文的,只是公子爷说,还远远不够,要能够将书上的道理读成自己的道理,方算是读通了。唉,书上的道理千万条,有的这么说,有的那么说,若是都读成自己的道理,那我不得疯癫了啊?”
“那你就挑自己觉得有道理的来读呗?”
“可我觉得有道理的,不一定都对啊!万一那道理是错的呢?”小陈哥眨巴眨巴眼,问道。
“不是还有公子爷么?他能眼睁睁看着你认错道理做错事?”甘营儿觉得小陈哥的脑子是不是有些不够用啊,怎会说出这般糊涂的话来?他一小书童,依附于主家,既是主家要求他好生读书识理,便不会由着他乱来。
“你这话说得是没错,可是——”小陈哥咬着嘴唇,含混不清地嘟囔道:“公子爷大忙人,哪有那么多闲工夫盯着我。况且,小爷也很忙哒,不止读书写字,还要学拳脚,练眼力,将来还要给公子爷做个一等一的贴心大管家!唉,把我一个人劈八瓣都不够啊——”
甘营儿好悬没乐出声来。他在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真心觉着这家伙不是来诉苦,而是专为炫耀来着。
等等,他说什么?学拳脚,练眼力?等闲人家的书童要学这个么?
甘营儿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公子爷更好奇了。
他虽想不明白这位公子爷为甚对书童有如此高的要求,但不得不说,小陈哥确实有些不寻常的能耐。
有一次,他无意间听到墙外有鸟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高一声低一声,跟吵架似的。待他探头一望,竟发现是小陈哥在撅着嘴逗树上的鸟儿玩呢!不止是麻雀喜鹊斑鸠之类的常见鸟儿,就是八哥黄鹂翠鸟儿的叫声,他也能叫得跟真的似的。不止如此,小陈哥似乎还会好些方言,西魏话、南秦话,都说得倍儿溜,就连俚曲小曲都唱得惟妙惟肖。委实令人叹为观止!
甘营儿思忖此处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也能听懂小陈哥那满嘴换腔的各地方言。而小陈哥更是万万也想不到,原本做保密之用的方言,却被一个不相干的人偷听到了,且,居然还能听懂!
天呐!倘小陈哥晓得了,会不会以头抢地啊?
如今正值初秋,暑热渐去,凉风初生。
甘营儿坐在河边,架起钓虾的鱼竿。虾饵是雪白膨软的半粒大米——他依稀记得,曾有人教他,钓虾可不能用蚯蚓鱼虫啥的。可那人是谁呢?他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现下正是鱼肥虾美的好时节,托白石庄旁这条河的福,这段时间一来,庄子里的伙食隔三差五便有肥鱼打牙祭。不过,大抵是众人已经吃腻的老厨娘的寻常做法,倒是对甘营儿的烤鱼独有偏爱。
只是,这烤鱼做起来有些费事,三五条也就罢了,庄子里这许多人,一顿只怕三四十条都不够吃的。故而,只得排着班地吃烤鱼,气得小陈哥直哼哼,后悔不该一时嘴快向众人炫耀傻小子做的烤鱼味美。如今,他又嘴馋了,偏生要轮到他吃只能在七日后,故而只得强咽口水。
甘营儿倒不觉得自己做的烤鱼是一等一的好,因为,他吃过更好吃的。他虽不记得在哪里吃过,又是何人所烤,可无端的,却觉得那必是天上地下再比不过的绝佳美馔了。只是,不晓得为什么,他总有种说不出的哀伤,好像那一等一的烤鱼,还有做那烤鱼的人,将他丢了似的。
甘营儿自觉最拿手的是烹虾。新鲜的虾肉片与翠绿的豌豆一搭配,粉嫩配娇绿,仿佛一首春天的好诗。只是,这份手艺,似乎不大得人欣赏——他心里总有种感觉,若端了这道菜上去,必会惹得有个人不开心。
什么缘故呢?
他摇摇头——算了,既想不起来,便不要强硬地去想,不然,头又要炸裂了。
现下不是合该豌豆上市的季节,不过,鲜虾配丝瓜,倒也清爽宜人。只是,他没有与人分享的打算,只想自己一个人默默钓虾,默默品尝。
反正庄子里那些个大老爷儿们,舌糙味重,既品不出这道菜的清新隽味,也不耐烦吃这种费筷子头的细碎菜。
秋风凉凉。
甘营儿躲在树荫下,靠着粗大的树干上,困意渐生。细碎的阳光穿过轻轻摇摆的树叶,星星点点地落在他的眉眼间。
身后,仿佛有无数人在追赶他!他不停地跑,不停地跑,跑得胸口几要炸开,可身后,追兵的马蹄声依然清晰可辨。
他胸中有一团火,那火里,既有悲愤,亦有彷徨。他茫然四顾,却见周遭皆是一片黑暗,没有一丝光亮可以照见他的来途去路。
“捉拿刺客!”
“捉拿叛贼!”
呼喝声此起彼伏。
他又惊又怒,不由放声大哭——
“爹!爹——”
“大哥哥!大哥哥——”
“大姐姐!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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