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夜，长恨殿。

何玉半跪在殿中心，满身是血。大殿漆黑，隐约能看见黑暗处堆满了白骨，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何玉的左腿骨已断，双手血肉模糊，身上的皮残破不堪。他知大势已去，但他的一双眼睛，燃烧着仇恨的火光，在漆黑的大殿里耀眼地闪烁着。他微仰着头，喘着粗气，已是生命尽头，那双眼却直勾勾地盯着眼前人，那眼神如利刃，何玉仇恨地剜着眼前的人。

长恨殿主金婵，这个夺走了他的一切，这个欺骗，暴虐，恩将仇报，蛇蝎心肠的人。

可惜自己如此狼狈才攻上武当山，潜入长恨殿，而金婵却轻而易举将他禽下。

自己甚至连她的衣服都沾上分毫，金婵就将自己的大腿斩断。

金婵立在大殿上方，殿外风雨交加，雷电肆虐，将她的脸映得苍白阴鸷，疯狂扭曲。

再也不复当年的柔和模样。

金婵像看畜生一样看着半跪的人，然后失去理智地开始狂笑。

何玉看着她，冷冷地道：“我就是化作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闻言，金婵止住了笑，扭曲的面孔缓缓转过来，眼中闪着异样的光。

这个眼神太可怕，但何玉已经不怕了，他知今日必死无疑，也知道金婵不会听他说话。但他仍是破口大骂：

“金婵，你恩将仇报，灭我师门，杀我父母兄弟！你修习邪术，为祸天下！你灭灵风屠武当，滥杀黎民百姓无数！我……”

还没说话，金婵诡谲的身法瞬间落到他面前，一只冷冰冰的手掐住他的脖子，她微微眯起眼：“我断掉你大腿的那一招，使得怎么样啊？大腿被砍断的滋味，好受吗？”

何玉感到脖子被捏碎，呼吸困难，脸憋得涨红。

“师弟，李无衣死得好冤啊……”金婵寒冷的声音中透着一丝笑意，甚至还甜丝丝的，却更让人不寒而栗。

李无衣？为什么突然提起她？

何玉还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就感觉喉咙中一股血涌上……自己应当是死了吧。但大仇未报，怎能忘记……

“邪术之所以称之为邪术，在于其能夺人心智……”

漆黑一片，忽然传来渺远的声音。

“正道，乃以器，身，气，三者为本。器，即武器，刀剑流星锤；身，即身体，拳脚后空翻；今日我要讲的是气，即人体内之气，也是最不好把控，稍有不慎，易误入歧途，沦为邪术……”

谁？谁在说话？何玉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大。

“邪术，便是以气启阵，阵开，便有强大之力量涌入体内，但这不属于你的强大力量，代价便是一个人的理智与善念。是以修习邪术之人常常杳无心智却所向披靡，滥杀无辜，因此众门派将其列为禁术，你们五人，须谨遵教诲，不可存好奇之心而误入歧途。”

是师父的声音！何玉想了起来，自金婵杀死师父近十年，再也没听过这温厚慈祥的声音……可是，为什么师父的声音会出现在此……这是怎么回事……

何玉卒然睁开眼睛，被眼前白光刺地一惊。

“呦，醒了呦，上课睡觉……”

何玉听见自己身边悠悠地传来一个女子调笑的声音。

这，这是……

他猛一转头，看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坐在自己旁边，低头记着笔记。

少女简单地梳理的长发散落，脸上带着柔和的光，还噙着微笑。

“金婵！”何玉一声暴喝，也不管为何自己出现在此，当即就要掐她。金婵转过脸，对上何玉仇恨的目光，十分错愕，随即一脚踢倒他的椅子：“金什么婵，叫师姐！”

何玉摔倒在地，看着周围围上来的人，渐渐弄清楚了情况。

自己应当是死了，但他又重生了，重生在了十五岁那年的课堂上。那个风也温柔雨也温柔的时光。

头好疼……他闭上了眼睛。小师弟惊叫一声师哥，拉住了他的胳膊。

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在想，上苍或许看到了他的坚持，让他重生于此。这个时候，金婵不过十六岁的少女，他有能力，也一定要杀了她。赶在所有事情发生之前。

再次醒来，是在自己的床上，那个温暖的床，承载着他少年时的美梦。

何玉睁开眼，窗外天已经黑了，可能是重生后身体不适应，竟然晕了这么久。他转过头，看见床旁放着一个搪瓷碗，想必刚刚有人在一旁照顾他……好久没有生病的时候被人照顾了。何玉怔怔地盯着天花板，回忆慢慢涌现。

……十五岁，自己在干什么呢？

他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华山剑派三弟子。他不喜练功，整日玩闹，满脑子都是花前月下。是的，他的师姐，金婵，他曾经那样深地喜欢过她。

他上课睡觉，翻墙捉鸡，干什么事都黏着他的师姐。但没有关系，他的师哥会皱着眉劝他好好练功，他的师弟和师妹会和他一起玩闹，他的师父会笑呵呵地拍着他的肩，说“你这小子……”，他的师母，想到这里，他鼻子一酸，这个把他从街上捡回来的女人，会像母亲一样剥橘子给他吃。

可是一切都被金婵毁了。上一世，金婵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在一个夜晚将师弟和师妹杀死。那时没人知道她有多危险，师父师母不肯相信是金婵所为。但金婵痛快地承认了。师父看着两个孩子的尸体痛哭失声，师母更是直接晕了过去。

他记得师父颤抖地用剑指着金婵，金婵的回应是一剑刺向师母。

何玉躲在一边，看见了这一切。他仿佛看见了恶魔。

师父倒吸一口气，终于一剑刺向金婵。却因不忍而未中要害，金婵则痛快地把剑刺向师父心口……

这个少女，也是夫妻俩从街边捡来的，捡来时已饿得不成人样，他们将她视如己出，抚养成人，教她武功，教她道德礼法。当年那个小女孩在地上拜了又拜，哭着说大恩大德永世难忘。

便是这样报的恩……

师父到死都睁着眼睛，不知为何。

何玉也不知为何。但自那一天起，仇恨淹没了那颗青春跳动的心，何玉的人生只剩下一件事。问她为什么，然后杀了她。

杀了她……

何玉从床上一跃而起，推门而出。

华山剑派矗立在华山山腰上，高高低低一片楼阁。派中有规定，子弟晚上不得夜行。但何玉报仇心切，哪管得了这么多。

何玉抽出短剑，快速地沿着墙奔跑起来。最好是趁着金婵睡觉将她一击毙命。

是的，趁着她睡觉。方法虽然极其不耻，但何玉清楚，这个女人若干年后会凭借着过人的天赋和邪术的加持称霸武林。

金婵在十六岁那年弑师而逃，两年后又灭掉了整个华山剑派，再凭一己之力屠灵风，灭武当。她自封为长恨殿主，与张释之狼狈为奸，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天下英豪被她除尽，天下小人附势于她。武林一片昏暗，处处血雨腥风。彼时是真正的无人能敌，无人能阻。

即使无耻，即使非君子所为，何玉也不在乎了。今日放过她，便是弃千百人性命于不顾。

正跑着，赫然见不远处有人巡逻。何玉一吓，猛地往小道里闪。但他失算了，他忘了自己还是个不学无术的少年，这一闪，远没有想象中的效果，而是直接摔了一跤。

那人走过来，不满道：“什么人？”

一听这个声音，何玉猛地抬起头——是他的师兄。

小时候何玉很讨厌他的师兄，讨厌这个总装正经管着他的人，如今却不禁热泪盈眶。

自从华山剑派被金婵所屠，师徒只剩下他们两人。师兄弟俩决心报仇，但师兄在金婵屠杀灵风派时，为李无衣挡下金婵一击，最终七窍流血而亡。

“师兄……”

太久不见故人，何玉想起了多年不见的师兄严肃却认真的关怀，想起了师兄死之前满脸是血的场景，想起了他抱着师兄的尸体跪在地上嚎啕大哭，从此华山剑派只剩自己一人。

没想到还能再见。

梅申见他低头掉眼泪，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

何玉赶紧抹了两下脸：“没事……我……”

“你拿着剑干什么？”梅申忽然注意到地上闪亮的物件，“我派中规定，禁止夜游，你大晚上的想干什么？”

何玉胡乱道：“我……我今天晕倒了，醒来之后不太舒服，想找水……”

梅申将信将疑，仍是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带他去找水。

何玉跟在梅申身后，看着师兄的背影，鼻子竟又是一酸。好在梅申看不见，他兀自走着，路过金婵的屋舍，道：“对了，金师妹今天把你踢晕了，她觉得很歉疚，还过来给你喂药。你既然醒了，明天去找她吧，免得她太自责……”

何玉正自顾自盯着金婵屋舍的窗户，恨不得把它剜出血，突然听梅申这么说，不免一愣。随即想起，是了。

其实在事发前，金婵和自己一直在朦胧地暧昧着，他一度以为金婵和自己一样，珍视这段感情，他以为他的怦然心动也是金婵的情窦初开，他以为他的凝视和金婵的微笑是一样的含义，可是事实证明不是的。金婵的心思压根不在他身上。当他还在想着明天要不要和她一起看月亮，金婵则在谋划着杀了恩师全家。

这段青春中匆匆而过的感情，被深深的仇恨所替代。被何玉层层蒙尘，被他早已遗忘。

“你最近可以多休息，但不可荒废了练功……”

何玉随意应着他的师兄，思绪早已飘远。自己十五岁时武功太差，而金婵已在武林初露头角，上得了台面的方法是肯定打不过她的。那么除了睡觉刺杀，也可以揭露她暗习邪术。何玉几乎可以肯定，金婵杀死恩师与她修习邪术有关，邪术改变了她的心智，使人变得疯狂。只是当年无人发现金婵已偷偷研习邪术。而修习邪术是十恶不赦之事，暴露后虽不至于被杀，但须废掉一身武功，从此不可习武，防止人成为“强大却疯狂”的怪物，彼时再杀了金婵，岂不易哉？

打好算盘，何玉的思绪又飘了回来，只见师兄不满地看着他：“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何玉尴尬地摇摇头。梅申叹了口气，把一碗水递到他面前：“算了……喝吧……你怎么还一副毛头小子的样子，你什么时候能独当一面……”

清冽的水流入喉间，虽然被骂，何玉却不自觉地弯起嘴角。

梅申觉得今天这小子不太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