崭新的日光穿破深秋的冷雾斜斜地照在枝叶飘零的寒树上。一夜过去，地上又是一片零落。清晰的叶脉上凝着一层薄霜，连绵成片，还未入冬，早已触着了寒意。

阿箫便这样一身单衣，一身落拓坐在最高的屋脊上。出门出的早，就连发上都落了一层薄霜。祝禹昇足尖轻点，悄无声息地落在她身后的冷瓦上。

乍一看上去，阿箫也似这深秋初冬里的一片枯叶，一株衰草，萧索得同这霜天冷地自然而然地融为了一体。祝禹昇望了她一会儿，轻叹了一口气。故意踏出足音，果然在片刻后，引得阿箫主动扭回头，透过白蒙蒙的日光望向他，她的眼神还是那样，澄澈安静得如同一滩死水。但是，没关系，他会让那死水渐渐泛起波纹，荡出绿波，盈盈出一湖和煦静美的春水秋色。

“不冷吗？这屋顶尽是霜？”祝禹昇说着，自己也在阿箫身侧坐下了。

“不冷”。阿箫回过神儿来，简答了一句。

祝禹昇侧头看了她一眼又目视前方，语气随意道：“身上的伤可好了吗？” 。

大片淋漓的鲜血，火辣辣的生疼，虚弱无力的脚步，一刹间全涌上心头，甚至喉咙里清晰地尝到了因隐忍而郁着的甜腥。可阿箫只是波澜不惊，只略垂了眉眼，简短答道：“好了”。

听着这样冷淡的回答，祝禹昇忍不住又看她一眼，顿了一会儿，方才叹息道：“是在怪我吗？”

怪他吗？阿箫心里同时有几个不同的想法闪过：

“他是我效忠的主人，只要他一句话，我死都是应该的”。

“不过就是偷了祝容两瓶酒，竟重罚了二十鞭，对祝容可真是维护的紧”

“说到底也的确是自己触犯了门规，受罚自然也是无可避免”

几种想法一闪而过，最终还是压在心底的那一点委屈和酸涩占了上风，阿箫眨眨眼，只回道：“确是属下失职，理应受罚”。

祝禹昇听见这样挑不出丝毫错又充满距离感的回答不由得抿了抿唇。

他原想用这样闲聊的语气慢慢引出她一点点小抱怨，或者听她随意说点什么，不拘什么，只要话一出口，那么两人的距离便可稍稍拉近一些了，可阿箫这样一板一眼的回答让祝禹昇完全没有再继续往下发挥的余地。

谁知道那个桂花馥郁的夜晚，当他看见许久未见的阿箫口鼻全是黑血时，有多么的恐慌和愤怒？将阿箫抱起时就连手脚都在颤抖，是的，是颤抖。是怕永久失去的，不可遏制的恐慌。没人觉得那个整日高高在上发号施令的明月阁阁主竟会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死士而恐慌。

在那漆黑的一夜，所有隐藏的情绪和心思大白于无人窥见的狂奔中，待叶灵查明因由时，祝禹昇在阿箫床前站了片刻，转身出去时，终于克制不住吐了血。

若是自己晚到了片刻呢？若是那夜自己也拒了祝容呢？一想到无数种会错过阿箫毒发的可能，那种后怕就越发如潮水上涌，差点将他淹没。在此之前，他从不知自己原来是这样在乎，在此之前，他本想让这点隐秘的心思自然而然地付水东流。

待阿箫醒后，狠心罚了二十鞭。二十下，已经足够长教训了，若只是轻轻放过，她这样疏忽大意，谁知哪日这样的事情会再次重演？到那时，可还有这样的好运气能再将她救回来？

也就是在那一刻，眼睁睁可能的失去才让他真正认识到那个站在明月阁最顶尖的人也不是真的战无不克，祝禹昇生了让阿箫退下来的念头，也是时候了，旧的一批死的死惨的残，新的一批已经渐渐顶上来了，阿箫她也完全可以功成身退了。

于是，他估摸着阿箫的喜好，替她挑了两个可心的侍女。多年游走在生死边缘，阿箫虽然侥幸留了条命在，身上却不可能没有留有暗伤隐疾的，况且……，她身边有人照顾，总是让人放心的。

“昨夜睡得好么？”祝禹昇另起了话头。

阿箫一顿，不曾想，这个总是发号施令说一不二的人，竟会以这样温和又带着关心的语气去问她昨日睡得好不好。

这样亲近的语气勾得阿箫忽然想起来了那个梦，在那个梦里自己已做了母亲，在并不阔绰的屋檐下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而那个从房门里走出来的人，那个她的孩子唤作爹爹的人，梦里看不清面目，阿箫一抬头，眼前的这个人竟意外地同那个梦重叠了。那模糊的阿箫心头一震，有些惊慌地扭过头。嘴里只含糊道还好。

一声凄寒的鸟鸣飞掠而过，惊破一线秋霜，两人不约而同地看那孤飞的大鸟渐渐远去。

“寒气侵体，易伤身，回吧”。祝禹昇的目光落在她眼里，四目相对，阿箫只觉眼神掉进了一片深不见底的碧潭，那碧潭深深吸引着她的目光去追随，靠近，沉湎。

直到走回熟悉的小院，阿箫才慢慢回过神来，便觉全身冰冷，回到屋里饮了一杯小炉上的热茶，又重新倒了一杯捂在手里，身上才渐渐和暖。

就这样保持着双手卧杯的姿势，不自觉地出神，直等到她那两个劳心劳力的侍女因为不放心不下阿箫的起居这才辞了叶灵来寻，也多亏这两个侍女，直至接近午时，阿箫才咽下她这一天的第一口热饭。

心思忽然乱了。从前有些事情做，倒还能将烦乱的心思冲淡些，如今又闲下来，那点儿烦乱越发像初夏的野草，见风越发狂长起来。

阿箫鲜有这样心烦意乱，无所适从的时候，实在无事可做便自己个儿找些事情来做，于是，叶灵的药堂除了两个忙得脚不沾地的侍女外，多了一个黛色的身影。

叶灵给阿箫的活儿是抓药。

阿箫看看叶灵，将药方子接过来一张张仔细看去，看了片刻方从中抽出一张方子放桌上，另铺开一张一尺见方的草纸，比对着药方往身后的药柜子里寻去，药柜上标的药名铺天盖地，阿箫耐着性子挨个找去，找到了取出些来放在戥子上有模有样地称起来。阿箫原不会医道，久在叶灵处养伤，闲坐着看多了也多多少少了解些，是以动作虽慢些，不知不觉两个时辰过去，药方还真让她配好了。

直到两个侍女端来饭菜阿箫才惊觉已是午时，竟将那不明心绪早抛了去。阿箫深深吐了口浊气，眼见着蓝天暖阳，虽已入冬，在阳光照耀下，也觉出有三分暖意来，让人不由得开阔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