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月照花

被鱼叉刺中的鱼儿在篓子里扑通扑通地闹腾了一会儿终于永久地安静了。一路“跋山涉水”的俩人回到院子里时已近午时,先前淋了小半月的木墩子木桌经这两天的晴日暖阳的烘烤散发出一股微微的朽木味。嶙峋沟壑的树皮缝里钻出了几朵顶着黄头小伞的菌子。

五大三粗的郑云蹲在凳子边上拿手抠,顺手把那菌子揉成了一团烂泥,:“吁,这是看咱们在屋里憋屈了那么久,特意长俩蘑菇给咱们加菜了,哈哈。不过,这个蘑菇可能吃不得的”。郑云遗憾地啧啧两声又去收拾鱼了。

阿萧昨儿已趁着天晴将紫砂的茶具清洗了一番,清洗完还特意吊了一锅水煮沸了一会重新摆在了木桌上,这会儿便可以直接煮水泡茶了。

还没干透的木墩子实在没法子坐,阿萧也只能蹲在木桌前。将细细的灰色条索放进紫砂小壶里,浇上了少许沸水洗了茶,倒掉头遍后再次注水,安安静静地看着干枯的萎叶在炽热的沸水里翻滚沉浮最终绽放从未在枝上得以展开的美态来。

“这茶可真香”郑云一边用小刀刮鳞一边笑着感叹。

阿萧倒好了两杯茶,看他暂时腾不开手便十分自然而然地送到他跟前来。郑云笑着掬了把净水洗了手,细细地呷了一口不禁啧啧叹道:“即便是二分成色的茶,也能让你生生多泡出三分香味来”。

阿萧略一点头,顺势蹲下拨弄那几条被贯穿腹部的鱼来。

“这鱼多了些,一时吃不完,拿盐腌了晾起来做存粮得了”。

阿萧闻言便卷了黛色的衣袖,一手拿过盐罐撒盐。

“咦?你这腕上是个胎记吗?倒还挺圆,跟个铜钱似的。也不对,我遇见你时你可半个铜板都没有,还要拿簪子抵债来着”。郑云笑着调侃道。

冷不防被人提起这段窘迫的经历阿萧并无太多情绪,只垂了眼仔仔细细地往划成斜花的鱼背上搓盐。

“不是胎记”阿萧把几条鱼翻来覆去地抹完后才缓缓开口。

“这个红痕是我打小戴的一枚平安扣,戴的久了便在手上留下了这么个印记”。

“平安扣?”郑云纳闷,平安扣不是向来都戴在脖子上吗?

“平时……,不让戴的”。所以阿萧只能一直东躲西躲,藏在鞋子里,缝在衣服里,甚至有时还藏在发髻里。后来慢慢年长,能出去做点事情的时候就开始戴起了护腕,这时,这枚居无定所的平安扣才算有了固定的落脚点。

郑云一听到玉不知心里头又想到了什么,忽而又起了兴趣追问道“什么玉啊?我从前见过别人戴的一块玉,那叫一个莹润剔透呐!”

“翠玉,成色并不好,不过是从未见过面的父母给的一个念想”。阿萧答道,说完短暂地失了神。

郑云闻言挠挠头,又呷了口茶。那股苦味渐渐蔓延,滑到喉头,又有一股似有若无的回甘。

也许是过了太久对谁都防备的日子早已厌倦,也许是如今已然抛开一切什么都不在乎,那些话明明心里脑里都没有,却偏偏浑然不觉地竹筒倒豆子似的一字字地自己溜了出来。要是放在从前,这些事,半个字也不肯提起的。

“人生多难,父母也许是有什么过不去的难关才不得已给子女打算一条艰难的生路?”郑云宽慰道。

逆着光,阿萧又笑了。可是那笑里分明没有半分喜悦和温情。

“你先前戴着的那护腕是个好东西,一开始我还以为就是一块女孩子家家戴着好看的呢!”郑云想转移话题。

“哦,那个是我有一回出任务的时候得到的奖赏”一对衬软甲金丝的紫裘护腕,一直便戴着的,自前些日子的冷雨缠绵,换了棉衣便再也没戴起。

“那次是什么任务?得了这么好的东西指定是什么大事吧?”郑云边踩高把腌好的鱼用草绳子串在屋檐下边绕有兴趣问道。

“替人寻仇。一个纨绔子弟跟另一个世家公子在街上互耍威风,一时失手沾了血”。

“啧啧,真是年轻气盛”郑云洗完手捧了茶饮,乐呵呵道“手下连这点准头都没有,也是早晚得栽,可惜是连累了全家吧”。

“世家大族,自然是经过风雨的,更懂得断腕求生了”。

“那就好下手了。”郑云想了一想好奇道:“怎么动的手?”。

“九月枫”。

“狠了点”。郑云啧啧道。

“主家要求的”。

“全身红肿直至溃烂,眼睁睁看自己慢慢衰竭而死。细皮嫩肉的受得了这苦?”

“的确很苦,可是家里既已存了息事宁人的念头,既已成了弃子,苦不苦的也就看不见了”。

“倒也是”郑云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忍不住又上上下下重新打量了瘦瘦弱弱的阿萧一遍,好奇道“这样残忍,下得去手?”

“又不是头一回出任务”。阿萧也捧着杯子蹲在木墩子旁,看上去温良无害。

“那你第一回下手是…………?”

“八岁”。

郑云看着阿萧萧索的背影诧异无言。他是往这不见人烟的荒山野林里觅得一心安处苟且,暂寻一处生机,却忘了大多数的人是在辛酸悲苦里无声沉浮,寂然死生。

人生苦乐多矣,纵然苦痛常随,但仍有鸡零狗碎的喜乐以出其不意的模样出现,便使人觉得苦则苦已,也仍有那么点甘甜值得再三回味,消弭了在巨大悲苦中的绝望,在深谷沟壑中仍有救赎。那连最后那点甜也摸不到手的便只好偷偷地躲在没人的地方,免得临渊羡鱼,更显得自己狼狈悲苦。

“折腾了一上午也累了,吃点东西歇一歇”郑云道。

向来极少有机会补个午晌的阿萧近来也慢慢习惯了午睡,吃饱喝足了,稍稍消了食,往暖乎乎的床上一躺,闭上眼有梦也好无梦也罢,再一睁眼起来仿佛重生了一回。下雨的时候,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点声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惬意。

可今天一歇,歇的却有些久。郑云醒来拿晾了几日的柴烧成了木炭存上,借着这火又架起小锅来熬了一锅粥阿萧还是未醒。

袅袅的青烟盘旋着散进昏暗的空气里,远远地,绿得冷漠,没有一丝暖和气的深山莽林也笼了一层温情的假面,归巢的倦鸟时鸣深涧,旷野的回声平添了一抹令人无法释怀的怅惘与孤寂。

阿萧推门时看见昏黑的天色心里略略一惊,缓步走到郑云面前他竟也没察觉,只管对着跳跃的火光出神,阿萧觉得这个夜晚的他与平时那个总是笑呵呵的他完全不同,只是静静坐着便由内而外地散发着悲伤的苦涩。

“呦,醒了。今儿可是睡了个好梦”郑云终于回过神道。语气一如往常。

“是做了个好梦!”阿萧还是有些迷糊,揉了揉脑袋轻轻坐下来。

“什么梦?”

“我梦见我成了亲,有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女儿,小胳膊小腿的非抓着我头上的簪花不放,然后我那相公就笑呵呵的轻轻掰开了女儿的小手,说‘这是爹爹给娘买的簪花,不许你抢,等你长大了爹爹也会给你买好看的簪花’”。

那人还俯下/身温温柔柔地替她拢了拢额发,在她腮边亲了一下。模糊中她觉得有泪盈于睫,她想仔仔细细地看一看梦里的那个人是不是就是她想的那个人,可不管怎样努力却始终是蒙了一层黑雾,看不清面容,极力挣扎之下便已回了现实。

郑云闷闷地笑了,“女大当嫁,有心上人了吧”。

“从前有”阿萧轻轻道,浸在薄寒的夜里连声音都有浅浅的冷意。

“我从前也有呢!”郑云抬起头看着天边弯弯的弦月,深深地叹了口气,轻薄的气息在深沉广袤的夜色中寂寞地散于无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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