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回城

凌云三十日苦战得胜。皇帝大喜,远召其进皇城。他接旨后立刻出发,日夜兼程,却也没赶在皇城落钥前抵达,只好暂在城外驻扎。

不远处的城门在黄昏静谧中沉默,城外一行归来之人却不甚喜悦。

一群糙汉围坐在火堆旁,火光映照他们欣喜脸庞。凌云意气风发,手握酒袋:“庆祝我们战胜,庆祝大家平安得归。”

“战胜得归!”将士共同举杯,豪情万丈。

凌云也仰头一饮而尽。酒水顺着他下颌流到喉结,几滴遗落的酒滴在他剑宇。饮罢,潇洒痛快。

卸甲而归的战士整夜大声谈笑,直到时间进入后半夜才安静下来,留南风和凌云靠树未眠。

南风问道:“将军,你来过皇城吗?”

风吹过火堆,燃烧的枯枝声轻响,火苗随风而动,月光之下叶影摇曳。凌云愣了的神被风吹醒,语气淡淡回答。

“没有。”

他并非皇城中人,来皇城只为薛情一人。

凌云上次见薛情是八年前,那时他还没有名字,只是槐县一个落魄小乞丐,薛情用一根糖葫芦就将他带回家。后来他从军,不告而别,一去便是八年。

八年时间,他所寻之人早已不在槐县。

在北岭时,凌云曾多次打探薛情的近况,得知薛家已随父升迁,去往皇城。

两地相隔遥远,而现在凌云就在城外,目之所及咫尺。夜光下,城墙内,正是他心之所向。凌云兴奋得几乎一夜未眠。

天上零碎的星光刚隐去,天蒙蒙亮,一行人便进城。进城后众人自行散去,只剩凌云和南风。

城内来往的行人络绎不绝。长衫布衣书生、挑担卖菜农夫、叫卖不绝小贩,众人各行其间。亦有华衣贵人、锦绣姑娘,珠翠在头、锦衣玉袍。从城门处望去,熙攘人群,皇城热闹非凡。

南风自小生长在北岭,见此眼睛放光,一阵惊叹:“将军。这就是皇城吗?比北岭繁华这么多!”

北岭是出了名的荒凉贫瘠之地。因北邻他国,时常有外敌扰城,民生艰难。又因荒漠成片,物资匮乏,只有硬邦邦的大饼和浑浊发黄的水。

凌云心不在此,敷衍回答:“哦。是吗?”

他忙着四下环顾,似乎在寻找什么。不一会儿,他的眼神忽而一亮,有了发现。

他反手捂住南风喋喋不休的嘴:“你先回府,我去办点事,一会儿就回来。”

凌云说完,收回手往前跑去。他眉梢眼角都浸染着笑意,神色飞扬,脚步越走越快,连衣襟拂过的风都带着欢快,身姿尤像只跳跃的小麻雀。

南风站在原地,摸不着头脑,远远朝背影喊道:“办事儿?办什么事儿啊。咱们不是要进宫去面圣吗!”

凌云背对着他。随意挥挥手,脚步未停,反而小跑起来,发带随风飘扬,在清晨的阳光下划下一道轻盈弧线。

南风无奈,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又喊一句:“那我在府中等你!”不知他是否听见。

南风摇头,低声嘀咕:“神神秘秘……”

另一条街上。薛情与立春乔装打扮,并肩穿行在这清早的街市。

她们来皇城已近三年,一切轻车熟路。

立春好奇问薛情:“副使,听说那位凌云大将军要到皇城了。你说,继任仪式他会来吗?”

立春听说这将军勇猛非常,年纪轻轻便当上了将军。他的天赋之才,早已传遍皇城。不过,传得更沸沸扬扬的,是他的为官之心。

他曾说他的赴汤蹈火,不为生民,只为升官。事实证明确实如此。只要有功可领、有官可升,他便不顾一切。

传闻还说他生性暴戾恣睢,曾为了立功,将奸细刀刀割肉。因此,他的高猛之姿也早已深入人心。

最神秘的是,无人知晓他来自何方,只知他横空出世,数年内便从一介白衣摇身一变,成了威名赫赫的将军。上至皇帝,下至朝中百官,无一人见过他真容,无不好奇,想要一睹为快。

众人都迫不及待,只有薛情对这将军毫无兴趣。

她侧目,故作正经沉声道:“立春,在外面要叫我公子,你又忘了?”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和几分调侃。

立春听来,只点点头,然后傻乎乎地笑。

薛情轻敲她的头,教训道:“哪天我被抓了,你也跑不掉。”

她躲进今日的终点,群芳楼,薛情追进去。

此时正逢群芳楼第三年年宴。

楼中正在挂彩灯、布置桌椅,姑娘各自分工在进行,有条不紊。薛情一早带着立春出宫赶来,便是为此事。

打闹之间,薛情拦下正在搬灯笼的姑娘,道:“让林掌柜上楼寻我。”

随后二人走进楼上雅间。

不一会儿,林茉来了,三人围坐一张桌。

薛情手撑在桌上,关切问道:“晚上的事情准备得怎么样?”

林茉从容一笑,递出茶水一杯:“一切准备妥当。”

薛情微微坐直身子,伸手接过茶杯,却未着急饮下,而是轻轻举起,敬向林茉。

她目光欣慰,满心满眼都是赞许:“我果然没看错人。”

林茉虽年纪尚轻,但自掌管群芳楼以来,将一切打事务理得井井有条。昔日那个不谙世事、只知琴棋书画的大家闺秀,如今已颇具掌柜风范。薛情为她感到高兴。

“只是……”林茉似有顾虑。

“只是姐姐,今年还是照旧吗?虽然大家都很期待‘星月’的出场,但继任在即,此时抛头露面,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她口中的‘星月’便是群芳楼头牌,也是薛情。

群芳楼刚开楼时生意惨淡。为扭转局面,薛情造势一位才色双绝的俏佳人,还请了当时盛名的薛才子题词。

一句“星月并非世俗物,偶得一睹降人间,从此天仙为此名”,勾得无数人心中悸动,就连闺中女子都闻风而动,只为一睹“星月”。

不过大多时候,‘星月’都只闻其名,唯有每年今日才有一观之机。

薛情继任在即,本不便露面,但还是决定亲自为林茉吃一颗定心丸。

她笑着告诉林茉:“没问题,晚上旧照。”

林茉听完心中有数了,继续下楼去忙,立春也帮忙去。

薛情独自在房间,手中捧着茶盏缓步到窗边。

她许久未曾出宫了。

宫外的景致和宫中截然不同,没有高墙深院,街巷四通八达,天空辽阔,望不到边,处处是寻常人家烟火气息。特别是熙攘人群与小贩的吆喝声,当真叫人觉得鲜活。

喧闹的街上,一位公子格外引人注目。

他站在群芳楼前,脸色一抹晕红,目光灼灼,不知赴谁邀约。驻足片刻后,他眼中闪过一抹欣喜,随即匆忙小跑而去。

那公子正是凌云。

他从城门一路走来,已将前往薛府的路线默念一百遍:从皇城东门进入,直行穿过闹市,在群芳楼前的路口右转,再一直沿街一直前行,前面就是薛府。

他每一步都走得坚定急切,期待的心与脚步融为一体。

经过楼前,凌云抬头确认。

牌匾上的字赫然眼前,与消息中所说一致,他脸上不禁再多几分欢颜,脚步也更轻快几分。

他心中惦念着一人,只想着快些,再快些,恨不得立刻见到她。他未曾注意到,视野中有一位漂亮的公子正打量自己,只一眼就匆匆离开。

他的步伐急快,可到了薛府门前,却踟蹰不前。

只因期待炽烈,临到兑现时,心中却反而生出一丝忐忑:「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如何?当年她说“要离开家人”到底是何意?最重要的是,不辞而别,她还记得自己吗……」

种种想法萦绕心头,他深吸一口气。调整呼吸冷静,努力让自己不那么紧张。随后,他又清清嗓子,整理好衣冠,才郑重抬手,敲响薛府大门。

“咚——咚咚——”叩门声响过。

门缓缓露出一道缝隙,府中下人出声:“府中老爷和公子都上值去了,不在府中。若有要事,直接去找他们便是。”

凌云手抵住门,脸上笑容温和,客气道:“我找薛三姑娘,薛情。”

“啊?”

对面很是惊讶,打开缝隙探出身子,话语间带着疑问:“三姑娘两年前就已病逝,你不知道吗?”

"你快些走吧,莫要在老爷和公子面前提及此事,惹得大家不快。"那人摆摆手,说完便砰地一声关上门。

凌云脑子随着那声闭门瞬间空白,耳边直余下两个字:“病逝?”

他勉强维持着笑容,再次敲门,声音又有一丝颤抖:“不是。我找薛情,薛府的三姑娘。”

门内无人应答,凌云不肯相信,敲门大动作由慢变快,力道也越来越大,声音重响。

门内的人不得已再次打开门,这次出来的却是几个手持棍棒的家丁。领头的家丁怒斥:“你再不走,我们可要动手了!”

对面的态度让这个噩耗毫无质疑的余地,但凌云仍不愿相信,倔强重复:“我找薛情。”

其中一个家丁看他如此坚持,又不像坏人,便好言劝道:“快别说了。三姑娘早已不在人世。”

“是吗……”凌云喃喃自言,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他忽然想起三年,曾有人回报说近日没有探到她的消息。当时他只以为是相隔太远,消息不通。如今想来,那时或许她就已经不好了。

凌云只觉得胸口犹如被重击,痛得喘不过气来。从前的一切,如走马灯般在他脑海浮现。

那个八年前十岁的的薛情,笑容灿烂,从光明中走来,却向黑暗中的自己伸出手:“我带你回家。”

“好啊。”

凌云正要跟她走,梦却碎了。

更令人伤心的是,这不是梦,抬头就在薛府大门,一切都是真实。

想着想着,凌云眼眶逐渐湿润,视线模糊起来。晨光本不灼人,此刻却刺得他双目生疼,眼尾赤红,似有若无的泪光眼眶打转,失落和悲伤如潮涌来,仿佛要将他吞噬。

这里没有她了。

这个世上,再也没有她了。

长街依旧熙攘,他却犹如行走在北岭荒漠。

薛情交代完晚上的事情,一出门便看到方才在楼前停驻的公子。他不似方才那般高兴模样,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灰败。

“失恋了?”薛情嘴里嘟囔着,目光追随着他,从面前走过。

卖糖葫芦的吆喝声响亮,那男子停下脚步,买了一串糖葫芦,转手送给旁边一个小女孩。脸上短暂浮现出笑意,随即又恢复先前的阴郁。

“真是个怪人。”他要是学变脸,一定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出师。

薛情一边想,一边朝客栈走去。

凌云回到兴帝赏赐的府邸门口,正巧南风从府里出来:“将军,马车备好了,我们现在进宫吗?”

“她不在了。”凌云没有回答南风的问题,像是自言自语般低声说着,垂头往里走。

“谁不在?是哪个姑娘?”南风追问道。

凌云在北岭常盼着皇城的消息,那些消息无一不与一个姑娘有关。但他从不让人知晓,南风每次提出要看看,都被一口回绝,心中早已好奇得紧。

“她不在府上?还是不在皇城?”南风显然没有明白凌云的意思,追着说,“那你就去别的地方找她呀。”

凌云像个封了口的坛子,闷着不响,一言不发。

“我就说你今天怎么会有事要办,咱们最大的事不就是应付上边那位么。这皇城,我们又不认识人。我说你找谁去了呢,原来是去找姑娘去了。”南风调侃道。

凌云依旧沉默。

“不说是吧?还故作神秘呢。我啊,迟早会知道那姑娘是谁。”南风不甘心嘟囔着。

凌云走进书房,缓缓坐下。

这时,南风才看到他难看的脸色。他从未见过凌云如此脆弱的样子,顿时停下唠叨,皱起眉头试探着问道:“人……没了?”

凌云这才抬眼看向南风,眼神像极了可怜的流浪小狗,带着几分恳求:“哥,我怎么办?”

南风虽比凌云年长两岁,但凌云是将军,他是凌云的左膀右臂,所有事情都由凌云拿主意。这还是凌云第一次叫他‘哥’,南风心中一沉。

那个在战场大杀四方、快刀斩敌的将军,此刻却正手足无措地看着他,问询着一个残忍的答案。眼神闪着泪光,委屈不堪,见者皆怜。

“哥,薛府的人说她死了,我想见她。”

任谁都知道,人死不能复生,凌云自然也明白。

南风沉默两秒,明白了意思。他立刻派人查薛情的葬身之处。原本准备入宫的马车,不一会儿到了城外。

一路上,马车内寂静无声,悲冷的青石板沉闷,声声回荡。凌云双手搭在膝盖上,曲身埋头。虽然答案已经尘埃落定,但他依旧不安,只因心中痴妄未解。她的笑靥不断在脑海中浮现,仿佛一切并未结束。

“到了。”

南风按照路线到达一处墓地,不远处的墓碑上刻着‘薛情’二字。

凌云掀开马车帘,看得明了。他没有下车,反而坐了回去,不忍看那冷冰冰的石头。眼眸低垂黯淡,虽默不作声,但眼泪早已断线。

两只手在怀前不知如何安放,只好纠缠伤害,一条条抓伤痕迹鲜红痛诉。

“好好的人怎么突然就没了。”南风也觉得惋惜。

“对啊。好好的人怎么会突然就没了。”凌云顺着南风的话木然答着。

薛父已官至礼部仪制清史司,哥哥几年前也进了翰林院。就算她身患疾病,只要不是绝症,一定能请人治好。再不济,也不至于在几年内就突逝。

想到这儿,凌云的泪瞬间止住,像是抓到救命稻草:“她怎么会死,她一定没事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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