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暴雨将苏家岗附近的大小水塘灌得饱饱的,塘边垂柳的枝干亦没了大半进水里,细条朝前延伸垂下,风一吹,掀起池塘一圈圈波澜。
水塘边上堆了三层青石台阶,这原是地主老柴家的地砖,如今也全为人民服务了。
女人们蹲在青石台阶上捶衣洗菜,原先悠闲戏水的鹅鸭见了绿菜叶子,呱啊噶得,双翅扑腾张开,两脚在水面上疾驰,间或还伸着细长的脖子,用扁扁的嘴巴叨啄竞争对手。
女人们并不管鹅鸭的热闹,只随意用手舀起一点水朝它们泼了泼以示驱离,目光则齐齐落在站在垂柳枝干上的苏焱身上。
村里年轻的姑娘和小媳妇大多喜爱苏焱,头发花白的奶奶辈亦十分疼惜她。唯有家中生了儿子的中年大妈们,不独苏焱,她们看村里的其他姑娘亦是挑挑拣拣,总爱用挑剔的眼神将未婚姑娘们扫射个遍,性格样貌家世,全是她们批判的点儿。
她们最是不喜苏焱,觉得她腰肢太细,胸脯太鼓,脸蛋过白,性子太烈。还有那明媚洒脱的笑容,都显得太张扬太高调了。
所以曹大嘴说的没错,知根知底的人家,没有哪个老婆婆中意苏焱这个儿媳妇。
当然了,谦虚温柔的苏淼是他们最佳儿媳妇人选,偏不知为何,也不敢上门求娶,总觉得自个儿儿子配不上她。
都觉得苏淼有种说不出来的贵气。
曾经上门规劝苏焱要贤惠温顺的李春花正在塘边洗刷草鞋,她时不时斜睨苏焱几眼,而后高声说着家里小孙子的趣事儿,接着意有所指道:“这女人就得学会一个顺字,不然将二十了都嫁不出去,多难看?”
苏焱站在枝干上,正将麻绳缠绕在手腕上,只见她一使力就将笼子提了出来。笼子里的水哗啦啦落回塘里,还有些洒在枝干上,埋进了泥土里。
她晓得李婶子是在提点自己,直接回击道:“有人顺了半辈子也没见少挨拳头?要我讲,还不如豁出去闹一把,搞不好还能翻身做主嘞。”
“嫁人有啥好稀罕的?”
“有本事管好自家男人,那才叫稀罕嘞。”
“婶子,你就缺这点血气。你想想,要是人人都跟你似的顺顺顺,咱能赶走地主老柴?咱能赶走小鬼子?咱能成立新华国?”
“婶子,社会在进步,你可不能拖后腿啊!”
“咱华国要是超不了欧美,定怪你!”
苏焱一张嘴,李春花都不晓得怎么回击了。偏她越听越觉得苏焱说的在理,可要是因为她华国就落后了,那不行!
苏焱见李春花成功被绕晕,低头吐舌一笑。这一笑,又将李春花搞清醒了,她刚想回两句,余光扫着苏焱八角笼里的大王八,当即吆喝一声,羡慕道:
“呦呵,好家伙,竟还有只王八。”
“还不小,至少得有两斤重嘞。”
这一声,附近洗刷的女人们全围过来看了。各个啧啧啧的羡慕着。
苏焱也没想到今日收获这么丰,她乐呵呵得把鱼虾王八倒木桶里,随手又将笼子扔进了塘里。相好的姐妹洗好了衣裳,正准备找苏焱说说话,就见村长的小孙子急匆匆得跑来了,他大声道:“苏焱姐,我爸说要开会,喊你过去给大伙读报纸嘞。”
......
村干部所是苏家岗唯一一座砖瓦房,原是地主老柴家的宅子。旧时代时,泥腿子们缩着脖子打他家门前过都要得个白眼,若是他家佃农,保不齐还得挨口唾沫或得一赏鞭。
如今好了,大伙们昂首挺胸,光明正大得进了屋。
苏焱瞧他们刻意挺起的胸脯,略微觉得好笑。
只是这帮人如果不朝柴家大门上吐痰就好了。
苏焱正这般想着,就见她爸妈对着大门狠啐了两口,如此犹不解气,还往门框上踹了两脚。
行吧,开心就好。
......
柴家的宅子早已变了样,正屋左右厢房早被拆掉和打通,连着原有的厅堂,这儿成了苏家岗村唯一的小会堂。
原先摆设案桌的地方换成了套表面坑洼陈旧的桌椅,中堂墙上原挂着吉祥仙鹤长寿图,如今全刷为进步奋斗的口号。
村长坐在正中央板凳上,身前长桌上放了个陶瓷杯,杯里是自家炒的茶叶。底下村民们一一坐好,有催着队长说事儿的,有拘着娃不让她乱跑的,乱哄哄,气得村长大声斥道:“静静,静静,开会呢。”
待大堂安静下来,村长将报纸递给苏焱,皱眉道:“焱焱,你给大伙读读。”
贫困的时代,偏僻的乡村,教育自然也是落后稀少的。纵是村长,那报纸上的字儿偶尔也认不全乎。
待后来苏焱刻意展露才华后,给村里读报写信的事儿就都落到了她头上。这事儿体面,可没少给亲妈长脸。
“长江水位快速跳涨,防汛进入实战状态。”
“向洪水作斗争。”
“不惜一切代价组织群众转移,开展生产自救大运动。”
“天祸长江洪水为灾,多处粮仓秋收绝望。”
光看几个醒目的标题,苏焱就觉心下一惊。她抬头与村长四目相对,村长沉重点头道:“焱焱,读吧。”
苏焱清脆的声音传遍小会堂各个角落,村民们的脸色越来越凝重,待听说极大可能会有洪灾时,女人们忍不住搂着孩子哭起来。
人活着,怎么就这么难?
日子将将好一点儿,就又来了洪灾。
村长嘴里发苦,可上面的指示必须下达。他喝了口苦茶,将苦水全部咽下肚后,打起精神道:
“咱们村地势高,外头的水聚不到咱们这儿来,成灾的可能性不大。”
“你们出去看看天,大太阳的,怕啥。”
村长的话好似定心丸,大伙叠声附和着,自我安慰着。
“外头洪灾严重,咱们村也得了指令,各家各户得出一百斤粮食帮帮外头的同胞们共度难关。”
这话一出,有人沉默,有人赞同,大多数人却是心疼得直叫唤。
苏岗村虽还没到洪灾的地步,可连连落雨也下的稻子蔫巴巴的,不用说肯定减产。交完公粮,卖些换钱还债,他们手里还不定能落多少斤。猛得又要捐出去一百斤,是真心舍不得。
虽如此,但没有一人张嘴拒绝。
当年打鬼子的时候,多少外乡的孩子帮他们。有些孩子永远的留在了他们这儿。如今人家有难,他们肯定得搭把手。
团结互助,刻在了他们骨子里。
“另外,为了方便农业灌溉,村民用水,减少洪涝灾害。县里开会决定在咱们这儿挖个水库,约蓄水五千立方米。”
这虽是千秋万代的大好事,可对即将参与其中的村民而言却是桩大苦事。
不过这个年代的人身上有股子不怕死的拼劲,知晓提供吃喝后,大伙就都积极响应了。他们老百姓帮不了国家什么大忙,一把子力气还是有的。
......
开会后两日,村里的牲畜家禽都遭了殃。今年粮食减产,人肚子都填不饱,哪里还有多余的粮食喂养家禽。苏家就留了两只下蛋的老母鸡,其他全部用草绳捆捆,让苏焱姐妹俩乘着村里唯一的牛车去镇上卖了。
同去的还有曹大嘴,李春花和方红梅。
他们村离镇上约莫八里路,不过丘陵地区,高高低低弯弯曲曲的,遇着上坡了,人得下车推一把。到了下坡,若不想屁股瓣开花,得提前下车自己走。
今儿板车上全是鸡鸭鹅的,苏焱两姐妹索性自己走。曹大嘴她们不嫌吵不嫌臭,往板车上一坐,累的老牛重重眸了声。
苏焱边走边啃着芦苇根,清甜的香味冲淡了路程的无趣。
“姐,你吃点儿。”
“不了,你吃。”
说来,两人虽是双胞胎姐妹,但并没有多亲近。苏焱也说不上来,总觉得她姐跟谁都隔着一层,那种温柔里带着淡淡的拒绝。
不仅对她,对妈,对爸,对弟弟,都是这种淡淡不尽心的感觉。
苏焱两辈子都活得简单干脆,并不去深究姐姐的心思想法。再加上姐妹俩性格差异实在也大,从小都是各玩各的。
不过亲姐嘛,就算玩不到一块儿,那也是亲姐。
牛车上,方红梅挽着曹大嘴的胳膊亲亲热热,悄声问道:“听讲你答应给苏家两姐妹说亲了?”说罢嘴巴还朝前努了努。
曹大嘴没否认。
不是她打自己嘴,实在是柳彩霞给的太多了。
苏焱好运网的那只大王八没能进自家人肚里,被她妈连王八带酒的送给了曹大嘴。因这事母女俩人还闹了一场,然后苏焱就被她妈拎着耳朵数落了半晌午。
为图耳根清净,苏焱也只得举手投降随她妈欢喜了。
上辈子苏焱虽是个洒脱自在的小富婆,但人生也不是没有遗憾的。她妈是个女强人,苏焱是家里保姆带大的。
胎穿到苏家,被柳彩霞疼着爱着,这种母爱,是她从未体会过的。
所以从小到大,她都很粘柳彩霞。
也很爱她。
只要事儿不大,她都随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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