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周遭安静下来，那些被陆斯年用高强度工作强行压抑下去的念头，便如同挣脱了牢笼的野兽，凶猛地扑上来，撕扯着他的神经。

小呆。

那个名字，那个存在，像幽灵般盘桓不去。

当他以为她彻底消散，只留下一堆损坏的数据，和一段无法弥补的遗憾时，他还可以用仇恨和复仇的目标来麻痹自己，将所有的情感深深冰封。

可现在，那一丝微乎其微，甚至可能只是他臆想出来的“她可能还活着”的希望，却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他内心最深处的闸门。

所有被压抑的、忽视的、混淆的情感，汹涌而出，让他措手不及，无所适从。

他对小呆，究竟是什么感情？

是创造者对造物的责任？

是伙伴之间的默契与依赖？

还是……别的什么？

陆斯年忽然又想起左圆圆。

那个青梅竹马的女孩，知性、优雅。

一直小心翼翼地追寻着他的脚步，努力想靠近他那个的世界。

左圆圆学习他感兴趣的领域，关注他研究的课题，试图理解他那些常人看来晦涩难懂的想法。

但所有这些努力，都被他以近乎无情的方式拒绝了。

他从未真正停下脚步，去看看她眼中的期待，或者尝试去理解那份沉默的陪伴。

而后，她又因母亲的车祸被牵连，变成了植物人。

再后来……便是小呆的“鸠占鹊巢”。

为了获取信息和保护小呆，自己默许……

可以说是引导了小呆暂时接管了那具空壳。

这件事本就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

毋庸置疑，他利用了左圆圆的身份。

理应感到歉疚。

就在这个念头闪过的瞬间，仿佛一道电光劈开迷雾，陆斯年忽然想明白了那个让他感到困惑的问题。

不，不是主人。从来都不是。

如果不是，那是什么？

她是谜题。

是超越了他所有计算和代码，违反常理，凭空诞生的奇迹本身。

而他，是那个被这奇迹选中，不由自主被其吸引……

穷尽一生也想要追寻和理解她的追寻者。

这个认知让陆斯年的心脏猛地一跳。

……

所以……

自己喜欢的是“呆圆圆”吗？

有着最高才智的……人类。

所以……他是因为无法面对自己对一个AI产生异样情愫……才下意识地将情感转移到了活生生的，那个符合社会预期的左圆圆身上吗？

那么，如果……如果她真的能以某种形式“复活”，自己究竟该如何面对她？

是以科研者的身份，冷静地评估她的性能和稳定性？

还是以……以什么样的身份？

是承认那份连他自己都尚未厘清的，复杂而禁忌的情感？

还是继续将自己武装起来，维持所谓的“正常”界限？

这些问题像一团乱麻，纠缠在他的脑海里，比任何复杂的代码和数据分析都要让他感到疲惫。

但陆斯年并不感到害怕，也不觉得有什么可逃避的。

因为这些事都要等到小呆复生再讨论。

只要她能复生……

一种久违的，近乎战栗的兴奋感冲刷掉了陆斯年身上那连日来的疲惫和迷茫。

无关愧疚，超越责任，甚至模糊了创造与被创造的界限。

这是一种最纯粹的好奇与吸引。

是对“不可能”之物的极致向往。

其实，他根本不惧什么人与AI的界限，世俗的规则，甚至自身的困惑。

所有的障碍，在人工智能精“存在”这个可能性面前，都变得微不足道。

那些纷乱的心绪，他可以慢慢梳理，但前提是——

她必须回来。

所以，这道复杂谜题的答案忽然变得异常简单。

他只需要找到她，然后重新认识这个由她而变得不同的世界。

去解开这个独一无二的谜。

追寻她，本就是最大的意义。

理清这一切，陆斯年深吸一口气，将自己重新投入无尽的数据海洋之中。

这一次，这一切都不再仅仅是麻木的工作。

屏幕的光映在陆斯年深不见底的瞳仁里，那簇不肯熄灭的火焰越烧越旺。

而旁边，秦屿的鼾声正有节奏地响着，对陆斯年的心情一无所知。

陆斯年也没有选择叫醒他。

他们已经尝试了所有能想到的办法。

这些天来，大家都很累。

常规的数据恢复手段早已用尽，只能动用物理层面的刺激手段。

就在半天前，他还在自己耳边不停地聒噪，上蹿下跳。

“老板！再试一次！用最高脉冲！说不定……说不定就像心脏除颤一样，能把‘沉睡’的数据震醒呢！”

秦屿顶着鸡窝头，眼睛里全是血丝，指着连接着那块焦黑的部件喊道。

陆斯年眉头紧锁，没有反对。

这想法很疯狂，但此刻，任何一丝可能性他都不愿放过。

于是乎，由他亲自操作，将脉冲强度调到高档。

“三、二、一……放电！”

有刺眼的电光猛地窜过那块残骸，紧接着，是一阵轻微的爆裂声和焦糊味。

大屏幕上的数据流跳动了一下，随即又归于一片死寂的噪音。

那焦黑的模块除了冒出一缕青烟和一股更难闻的焦糊味之外，再无任何反应。

毫无意义。

“还是不行……”

秦屿瘫坐回去，绝望地抓着头。

“所有方法都试过了……就差给它上香了……它就是一块死掉的板子……”

物理恢复的希望，似乎也彻底破灭了。

实验室里弥漫着一种无力的沉默和浓重的咖啡味道。

最终，陆斯年决定让秦屿和自己轮班休息。

这会儿，在陆斯年的注视下，秦屿似有所觉，已是抓着鸡窝头坐起来了。

“……老板，有进展么？”

“没有。”

陆斯年抛下一句，转身又投入了工作。

“好……吧……”

为了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秦屿下意识地拿起遥控器，打开了墙上的电视，试图让一点外界的声音驱散这里的沉闷。

好巧不巧，本地娱乐频道正在播放一则娱乐新闻，画面赫然是——《烽火硝烟》的宣传片花！

屏幕上，“左圆圆”穿着粗布军装，脸上抹着灰，眼神却异常明亮，正和其他演员一起在战火纷飞的场景里奔跑、呐喊。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的镜头，却足够鲜活，带着一种未经雕琢的蓬勃生命力。

“……由新人演员左圆圆参演的抗战剧《烽火硝烟》已于昨日登陆卫视黄金档，其饰演的巾帼学生形象清新脱俗，表现令人眼前一亮。不幸的是，该演员日前因意外离世，本剧既是其出道作，亦成为其遗作，更添一份唏嘘与怀念……”

主持人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惋惜，画面也被导播适时地切到了“左圆圆”那张定妆照——笑容干净。

同时搭配低沉煽情的背景音乐。

秦屿愣住了，下意识地喃喃道：“呃……播了啊……还挺上镜……”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继续看可能不太合适，手忙脚乱地想关掉。

但已经晚了。

陆斯年的目光死死钉在电视屏幕上，看着那个顶着左圆圆的脸，实则由小呆演绎的鲜活身影，看着屏幕下方打出的“遗作”“怀念”等刺眼字样，看着娱乐新闻那套惯用的、消费逝者的煽情套路……

烦躁和恶心感猛地涌上他的心头。

不是因为他不愿面对这张脸，勾起关于小呆的回忆。

他是无法忍受这些人，用“左圆圆”的死亡和所谓的“遗作”来炒作，来博取收视率和眼泪！

这是对逝者极大的不尊重！

无论是真正的左圆圆还是小呆。

“关掉。”

陆斯年的声音瞬间冷得能掉下冰渣。

秦屿一个激灵，终于找到了遥控器，啪地把电视关了。

声音戛然而止，实验室重新陷入死寂。

秦屿有点讪讪地，不敢看陆斯年的脸色。

“这帮人……制作速度可真快……”

为了缓解这令人窒息的压力，他习惯性地随手点开了娱乐新闻网页想摸鱼几分钟。

一条推送弹窗偏偏又跳了出来——

【矿泉水公主左圆圆遗作《烽火硝烟》热度不减，民国女学生形象深入人心，演技获肯定！】

下面还配了一张剧照，正是左圆圆本人，穿着朴素的战地服装。

脸上带着硝烟痕迹，眼神却坚定清澈。

刚好秦屿的设备又是连了全息投影的。

陆斯年猛地放下刚拿起的咖啡杯。

实验台发出沉闷的巨响，吓了秦屿一跳。

“呵……”

陆斯年怒极反笑。”

“矿泉水公主遗作？这帮人可真是会炒作！”

无非是“红颜薄命”“天妒英才”之类的陈词滥调。

想到新闻可能会用的这种噱头标题，陆斯年就觉得一阵反胃。

他们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只是在消费一个悲剧，消费一个名字，一个被符号化的故事。

消费一段他无法对外人言的、复杂而沉重的记忆。

肆意点评着一个他们从未真正了解过的“人”。

这种被强行暴露在公众视野下，被肆意解读和消费的感觉，比面对枪口更让他感到暴躁和……无力。

“老板……我们……是不是应该去告他们恶意炒作？”

秦屿建议道。

陆斯年盯着那早已暗下去的全息投影区域，手指在身侧攥紧又松开，反复几次，最终还是没有去碰口袋里的手机。

他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