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流淌,红烛摇曳。
屋外那棵夹竹桃开得正旺,馥郁的香气混合着夏夜的清凉,萦绕在鼻尖。
谢倾棠一身华丽嫁衣,头顶九翚四凤冠,端坐在床前。
手却不自觉捏紧,想起昨晚的那个梦。
梦里一个华贵男人穿着红衣挑开她的盖头,眼睛里冷漠的,没有丝毫新婚的喜悦。
沉默过后,忽然拿起一把剑,自刎榻前。
鲜血飞溅,将她吓了清醒。
第二天是她嫁人的日子,属实不算一个好兆头。
谢倾棠心中忐忑。
门口传来吱呀声,有人推开了房门。
谢倾棠的心绪被牵回,更紧张了些。
这种紧张与方才的全然不同,是新婚妻子独有的娇媚。
她与新郎官不曾见过面,第一次便是在婚房里……
面上染上羞赧,她看向门口。
隔着盖头,男人轮廓模糊,但身姿挺拔俊逸。
娘曾说过,他是位不可多得的如意郎君。
谢倾棠的手轻轻发抖,心中隐隐期待,见着男人踏进门,立在床前,伸手拿起红案上放着的玉如意。
他应该要揭盖头了,她想到。
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直跳,期待刚要转为胆怯,下一秒红盖头直接被挑起,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心中惊讶,见着男人将盖头和如意放置一边,像执行公务一般,没有再多赏她一个眼神。
没有转为胆怯的期待落了空,她察觉到男人对她并不感兴趣。
目光直直的落在一柄剑上,仿佛那才是他的新婚妻子。
谢倾棠羞红了脸,她比不上一把剑!
男人端起那把剑,像对待多年未见的好友般目光眷恋,手指轻抚过剑身,摸过镶金的剑鞘,他将剑拔了出来。
谢倾棠心里骤然一惊。
玉坠反着烛火的光,清晰映出上面刻的两个字——时律。
下一秒,视野里溅起一片铺天盖地的红。
有玉坠破碎的脆响,剑铛啷坠地。
.
谢倾棠骤然惊醒,浑身冒着冷汗,她伸手抚向胸口,方才发觉自己正端坐在红帐下!
不是梦!
她记起男人刀抹脖子的情景。记起那血是如何溅进她的眼中,如何模糊了整片视线。
红色!都是红色!
鼻腔中满是血恶心的腥味!
她抚着胸口阵阵作呕,整个头皮发麻,仿佛有千只蚁在爬,抓着她的心挠着她的肝!
要她同他一同陪葬!
手颤抖的摸向面颊,那里仿佛还有黏腻的血在下滑。
她不想死!
谢倾棠目光转向红案上的那柄剑。
又想起了男人自刎时的情景。
时律,他怎么会是时律!
她痛苦的抱着自己的头。
时律三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满门抄斩,全家无一幸活,他怎么会是时律!她为什么会见到时律?!
整个人如耄耋老人般摇晃颤抖着,她怔愣的想到难道是他有夙愿未清,或者有债要讨?
难道她已经死了?
这一想法刚冒出头,她惊恐的伸手掐了自己一把。
顿时轻哭出来。
没死,没死就好。
她什么忙都能帮。
门外响起脚步声,这时,时律推开了房门。
谢倾棠边抹着眼泪边哭道:“你别再吓我了!我帮,我什么忙都帮!”
“求求你,别让我死。”
时律沉默的看着她半晌。
他向她靠近,却见面前这个小女人连跪带爬的往后缩,生怕他带她一起下地狱。
顿时更沉默了。
“查一桩冤案,还我们清白。”他没再靠近,“事成后,我自己离开,绝不会再牵扯你。”
谢倾棠张着嘴,放声哭出来:“鬼话有可信度吗?”
话音一落,时律沉着一口气走向她,毫无顾虑,谢倾棠吓得肝肠寸断,双手拼命在身前挥舞着,却见下一秒男人并没有走向她,而且站在了红案前,拿起了那柄剑。
他说道:“那好吧,下次见。”
话说着,他拔出剑便往自己脖子上搭,作势要抹。
谢倾棠魂都吓丢了三条:“我信,我信!你别死。”
她不想死,更不想吓死!
时律伸手在她身前:“摁手印,签字。”
画完押,谢倾棠妆都哭花了:“我一个小女子有什么能耐帮你,你又什么都不记得了,纯坑害我。”
这倒真不是时律故意的,他去世后,身前所有痕迹都消失了,哪怕他在地府做到了鬼王,也没有查到自己生前的一丝信息。
在人间游荡的这几天,他发现人们甚至不曾听过时律这号人物。
但全家百口的性命不是假,他需要人帮他查清,还他们清白。
时律沉默着,本想拍拍她的背安慰一下,一想到她担惊受怕的样子止住了手。
他摊开两人签字画押的薄,才把上面的条款告诉谢倾棠:“我在人间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倘若一个月查不到真相,我死,你也会死。”
“在这一段时间内,我会尽我所能帮你。”
他拿起那把剑递在她身前:“瑾青给你,它在我就在。”
谢倾棠本就难看的脸,此时更加难看。
说的好人做派,就是一个纯魔鬼!
但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合约已经成立。
谢倾棠想起自己唯一一次听说时律,是五年前的一家戏班。
她思量了一会,决定明天去拜访。
第二天清晨起床,时律已经整装待发,他们二人没有耽搁便往城外去。
近期城中怪事频起,桩桩未破,甚至大理寺介入。
刚一出门,街道都是大理寺的人,进出城查得都很严。
谢倾棠有娘家的玉牌,饶是如此出城也并不轻松。
临着踏出门,有一名黑衣男子紧紧盯着她,又将她拦了下来:“谢姑娘,你近期有感觉到怪异的地方吗?”
谢倾棠脊背猛地绷直,时律的话萦绕耳畔,她梗着脖子摇头:“宋寺丞何出此言?”
她装的板直,宋寺丞行至她身侧说道:“听说昨夜谢姑娘无缘无故穿着红衣去了一个空府,今天清晨还未回家便急匆匆要出城门。”
空府?谢倾棠精神一提。
他的目光上下错移,打量着她说道:“传言仿佛为真。城内燥乱不安,如此难免惹人猜疑。”
说着从她衣袖处捻出一根红线,举至眼前。
谢倾棠猛地精神。
爹娘同她念叨很久的婚事饶是欺骗也断不会虚假,就算冥婚也绝不会说白话,怎么落他们口中成了无缘无故。
心中惊骇,莫非,她又害了癔症,臆想出时律这号人?
她打了一个哆嗦。
想到一个真实存在的人怎么可能被阴间与阳间同时除名,唯一可能只有她害了癔症!
却在此时,时律化为了人形,从人群中而来,慢吞吞的站在了她身侧。
冲着宋寺丞点了一下头,他道:“她娘亲已将她许配予我,昨夜我邀她在那叙旧。”
宋寺丞笑道:“公子真会找地方。”
“有说法?”他反问。
两只眼直勾勾的盯着他,时律忽然感觉,这位宋寺丞可能知道点内幕。
但他初次幻化,维持不了太久人形,匆匆应两句便和谢倾棠一起离开。
过了城门,谢倾棠垂着眸子不发一语,直立立的不再走动一步。
她伸手掐了一把时律,自顾自说道:“你是我的幻想吗?”
时律疼得脸色微变。
怕她因为这些有的没的心存猜疑,和他互生嫌隙,时律补充一句:“我和宋寺丞可以对话,倘若他不是你臆想出来的,我也不是。”
事实论证。
谢倾棠顿时明白了。
城内怪事频起,宋寺丞多说几句也在情理之中,但他的矛头好像另有所指。
就好像……
知道空府内存在其他东西一般!
时律提醒道:“多留意那个宋寺丞。”
.
那家戏班离城中不远,规模不大,许是近些年没落了些,连学徒都少了很多。
进门时院内空旷,几个竹架东倒西歪,像是许久没有人居住。
门缝漏出阵阵浓烟,下一瞬,几个半大的小伙子冲出门,扶住双膝弓腰猛咳。
一个男生脸色涨得通红,扬声喝道:“你看看你,差点把房子点了!”
“这不是没点吗?”另一个人缓了一会儿,满不在乎回到。
练戏法的哪有顶顶安全的,那会儿一阵风起,火从后院直接烧到屋里,也是任谁都无法想到的。
谢倾棠进门时正逢几人斗嘴。
一个个争得面红耳赤,彼此间推搡看起来要打起来了一般。
她出言制止:“打扰,宋老先生在吗?”
几个学徒看见她,一个个紧拧着眉不悦松开。
拍拍身上烟灰,一个人不耐回到:“我们这儿没有这号人!”
没有?
谢倾棠侧头瞟一眼门上挂的牌匾——玉京班。
没错啊。
她很清晰的记得五年前就是在这里第一次听到满门抄斩。月余后她吓得害了癔症,三年方才治好。
宋老先生怎么可能不存在?
谢倾棠思量着问得再清晰一些,一位三十多岁的老师傅站出来,打量谢倾棠半晌,眼睛骤然一瞪,开始赶人:“我们这儿没这号人!赶快走,赶快走!”
下一秒几个学徒拿着棒子凑了上来,将她往外赶。
谢倾棠抬眸看着时律,他们眼中不言而同闪过——这家戏班不对劲!
时律说道:“等夜深。”
见人离去,门内学徒将棍棒扔至一边,四散而去。
想起另位学徒的话,有位也有些不满,嘟囔道:“你近期像被夺了舍一样,脾气这么冲。”
余音飘进空中,谢倾棠骤然惊起一身冷汗。
夺舍?
谢倾棠低垂着眉眼,回头看向他们门前挂的牌匾。
时律不解的回头望她:“怎么?”
她沉沉道:“我只是怕,5年前我看到的宋一清老前辈,也是个鬼魂。”
“而他需要夺舍才能与我们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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