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 13 章

黄叶落尽,秋色苍然。

与过去那些伤痛记忆一同淡化的,还有阿朝身上的鞭痕,到孟冬时几乎已经看不到了。

谢昶来瞧过她几次,小姑娘屋里炭火烧得很暖和,穿的也是轻薄的短袄,衣袖褪至臂弯,露出雪白纤细的小臂,澄澈的眼眸睁得圆圆的,坐在榻上检查伤痕有无好转。

这日倒好,竟然邀功似的,将那截白得晃眼的藕臂怼到他眼前,“哥哥你瞧,是不是好多了?”

少女一身轻盈的雪青色袄裙,妆容亦是素淡,眼眸却出奇的明亮,整个人像误入人间的一抹纤薄的月光。

屋里的丫鬟都被此举吓得捏了把汗,瞥见谢昶面上并无冷色,这才悄悄松一口气。

这可是内阁首辅,且不说他素日杀伐果决之名,就说这梁王世子出事以后,全盛京大小官员无不闻风丧胆、退避三舍,谁又敢在他面前无礼。

想来也只有姑娘敢同他这般亲近。

阿朝到底还是孩子心性,眼底消散多年的神采慢慢回来了。

谢昶欣然看到她的转变,即便再过分闹腾些也无妨,他自幼可不就是这般看着她长大的。

他不动声色地拍拍她的肩,“去换身衣裳,与我进宫谢恩。”

阿朝微微一惊:“进宫?”

谢昶颔首道:“陛下赐了赏,自然要入宫谢赏,先前因你尚在病中,所以才推迟至今。趁我今日休沐,亲自带你进宫面圣。”

阿朝听到“面圣”二字,心内就不由得紧张起来,她到底不是正儿八经的清白人家收养的小姐,圣驾在前万一漏了陷,岂不是要连累哥哥?

谢昶见她又是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不禁抿唇:“有我在,不必害怕,先去换衣裳。”

阿朝点点头,抬眸望向男人深沉邃静的目光,方才还愁云密布的眉眼很快舒展开来。

是啊,如今她有哥哥在,什么都不用怕了。

既是入宫见驾,瑞春便为她好生打点了一番。

浅杏立领衫打底,海棠如意纹的半臂短衫搭银红色的织金马面,再配上精致的妆容,瞧着端庄得体又不失颜色。

“哥哥,这身如何?”

谢昶坐在正堂喝茶,眼前倏忽撞入一抹亮色。

他眉心轻蹙了下,唇线绷直,只评价两字:“艳了。”

阿朝只好回去换下,又挑了一身松绿绣铃兰花的袄裙,谢昶这才勉强满意。

紫禁城朱墙黄瓦,气势恢宏,重重朱门透出庄严肃穆的王者威压。

阿朝一路紧跟谢昶身后,不敢东观西望。

也正是如此才发现,哥哥竟已经这般颀长挺拔、气势卓然,她的个子在女子中已不算低,但竟然只到哥哥的肩。

日色光影里,男人高大挺括的身影几乎将她全部笼罩。

入了月华门,便离养心殿不远了。

谢昶捏了捏小丫头泛白的手掌,“方才马车内教你的那些足够应付了,陛下素来仁厚,不会为难你的。”

阿朝心神稍定,下意识握紧那两根手指,似乎能以此缓解内心的紧张。

谢昶怔了下,便也没有松开,任由那绵软柔嫩的掌心包裹住自己的指尖。

直到养心殿外通传,才又反手握了握那只软绵绵的小手,“别怕。”

好在琼园教过面见贵人时的礼节,方才梳妆时,佟嬷嬷与瑞春也提点过她面圣的规矩。

阿朝规规矩矩地行礼、谢恩,对于晏明帝的关切询问也一一作答,到底不曾失了礼数。

皇帝端坐上首,一身明黄团龙圆领常服端的是神采英毅,虽比之常人更要威严沉稳,但说话时和颜悦色的模样还是很大程度上缓解了阿朝的紧张。

听闻这姑娘为济宁一户书香门第收养,晏明帝又瞧她言行举止很是柔顺守礼,心中自是满意。

不禁想到一桩,笑道:“朕有两位公主同你一般年纪,如今与几个小姑娘在含清斋读书习字,说是读书,不过姑娘家玩闹罢了。太后年岁大了,好热闹,宫里多几个小姑娘也教她心情畅快一些。你既是谢爱卿的妹妹,现如今府上又无掌事的主母教导管束,不妨进宫来消磨消磨时间,你意下如何?”

阿朝心下一惊,原以为皇帝不过是闲话几句家常便罢,没想到竟有意让她进宫陪读,她双手叠在身前,掌心已然紧张得出了汗。

皇帝金口玉言,既是命令,也是恩典。

一旁谢昶面色沉凝几分,到底不能当场驳了皇帝的面子,心下思忖片刻,出言解围道:“舍妹旧伤未愈,又从未学过宫中礼仪,不若待来年开春再议,如此一来,臣也好趁这段时日多加教导,以免来日入宫闹了笑话。”

皇帝倒是欣然答应:“就依爱卿所言。”

这主意虽是崇宁公主出的,皇帝仔细想想倒觉得可行。

谢家家学渊源,南浔书院当年也是名闻遐迩,出过不少阁老进士,谢昶更是天纵奇才,如今这首辅之位当得也是名副其实。

有他的妹妹在,也能带动起含清斋的学习氛围。

何况谢昶苦寻多年才找回这个妹妹,总要多留在身边两年,连他自己都未曾议亲,这个还未及笄的妹妹自然不会太早谈婚论嫁,此时进宫正合适。

三言两语,安排得明明白白。

阿朝欲哭无泪,好不容易脱离琼园的掌控,原以为往后不必再碰琴棋书画,没想到出了狼窝又入虎口。

这番想到当年的南浔书院,皇帝不由得轻叹一声:“当年南浔一案致使无数江南名士蒙冤而死,朕亦甚感可惜,翻案正名远远不够,朕也有意重建南浔书院,只望早日重现书院旧日辉煌。”

阿朝乍听此言,眸中闪过一丝怔忡,心里像有个地方塌陷下去。

她下意识捏紧了指尖。

南浔书院、蒙冤而死……这些字眼不断在脑海中碰撞交叠,几乎要吞噬她的呼吸。

哥哥没有同她说过,她也不曾主动问过,但谢府上下从未有人提过爹和娘,可见哥哥这些年都是一个人,那么爹娘呢?

她想过最坏的情况,当年整个湖州都是哀鸿遍野,爹娘或许早就不在了……可她不敢问哥哥,怕从他口中听到最难以接受的结果,亦怕自己这以色侍人的经历无颜面对爹娘。

陛下的意思是,爹娘的确早已故去,且还是含冤而死?

后背倏忽落下一道温热的分量,她眼神闪动一下,对上那道沉稳有力的目光,这才反应过来,随谢昶一起俯首谢恩。

这时候太监总管冯永上前通传,说崇宁公主求见。

皇帝笑嗔了句,“让她进来吧。”

阿朝从方才的情绪中走出来,便见一名着翡翠撒花洋绉裙的明艳少女步履轻快地走进大殿,笑吟吟地朝皇帝与谢昶各施一礼,最后视线落在她的身上。

“原来你就是谢阁老的妹妹?”

方才皇帝提到有两位公主与她同龄,想来面前这位便是其中一位,阿朝赶忙俯身施了一礼。

崇宁公主早就听闻谢阁老多了个妹妹,就连含清斋读书的几名世家贵女都未能一睹她容颜,公主按捺不住好奇,向皇帝求来让她进宫陪读的恩典,今日听闻阿朝进宫,更是忍不住要过来瞧上一眼。

这位谢阁老可是出了名的冷心冷面,没想到他的妹妹不但如传闻那般貌若天人,竟还是如此乖软恬静的模样,看着就很好揉捏。

公主笑靥如花,嗓音清亮如铃:“我没有听错吧,方才谢阁老已经答应让你明年入宫来与我们一同读书?”

阿朝喉咙一哽,没记错的话,哥哥说的应该是“年后再议”,怎么就算答应了呢?

但她也不好推辞,只轻轻地点了下头:“只怕小女粗笨浅薄,叫公主瞧了笑话。”

上首的晏明帝让她宽心:“不过是几个小丫头在一起玩闹解闷,琴棋书画、针织女红只懂些皮毛罢了。”

还要学习琴棋书画、针织女红??

皇帝每说一句,阿朝脑海中便是轰鸣一声,紧张得小腹都有些隐隐作痛。

书画不必说了,她在琼园时就技不如人,考核时常垫底,至于从前学的那些清词小调、靡靡之音,如何登得上大雅之堂?刺绣……更是拿不出手,不把自己扎成筛子都算好的。

崇宁公主朝皇帝疯狂使眼色,皇帝轻咳一声,抵唇笑道:“既然阿朝也在含清斋读书,谢爱卿不如也挑一样趁手的课程,给这群小丫头长长见识?”

谢昶微微抿唇,大致清楚了公主的算盘,只好拱手先应下来。

崇宁公主顿时心花怒放,已然开始期待明年开春。

谢昶的水平,教几个黄毛丫头算是大材小用了,可皇帝拗不过公主一哭二闹三上吊,这才亲自开了口。

皇帝让她不要高兴太早:“谢爱卿治学极严,他的课可没法给你蒙混过关,你那几位皇兄个个都怕他。”

崇宁公主赶忙点头保证:“谢阁老的课,儿臣一定加倍努力。”

十几岁的小姑娘,整日面对满口之乎者也的老翰林早就烦了腻了,谢阁老虽然格外严厉些,可至少年轻英俊,看着养眼。

公主近日在学《乐府诗》,只觉得那一句“郎艳独绝,世无其二”颇为衬他,如此想来,更是欢喜。

从养心殿出来后,阿朝只觉得天都塌了。

“哥哥,我这回真的要给你丢人了。”

谢昶原本对她也没抱什么希望,迎上小丫头哀怨的眼神,不禁一笑:“永嘉公主资质平平,崇宁公主的学问只怕还不如你,至于其他几位世家贵女也不过是华丽有余,深度不足。”

阿朝拢了拢衣襟,小声咕哝:“哥哥贵为首辅,学识再好在你面前都算平平。”

谢昶眉心微蹙,没想到短短月余,小丫头开始连声哥哥都不敢叫,如今都敢拿话呛他了。

阿朝抿抿唇,忽然想到什么,偷偷觑他:“哥哥,那位崇宁公主可是对你有意?”

谢昶一怔,漆黑的瞳仁看不出情绪,“何以见得?”

阿朝轻声道:“公主见到你时,欢喜都写在脸上了,还求陛下让你去含清斋授课。”

谢昶眸光微敛,淡声道:“本朝驸马不得参政,明白吗?”

阿朝反应了一下,这才恍然,哥哥是权臣,自是不能尚公主的。

她又小声试探着问道:“那哥哥这些年,可曾想过娶妻?像哥哥这般年纪的郎君,家中怕早已妻妾成群、儿女双全了。”

谢昶不由得黑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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