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登宁道鸾抚县令陈得昌,有本陈奏。”
“今年开春,踽北逢百年不遇之大旱,以致田地荒废,庄稼颗粒无收。入夏,县内存粮殆尽,饿死者数千,流民遍地,百姓争以树皮草根、挖土为食……”
面黄肌瘦的陈得昌泪如雨下,悲恸到几乎说不下去。哽咽着,他艰难地发出清晰的声音:“入秋,县内推尸成山,瘟疫爆发,臣之妻儿父母,县内官吏,都被饿死在那灾荒之中,臣自初春上表,苦等数月,又接连上奏,至初秋,仍未见赈灾之粮,亦未闻赈灾之讯,只能入京觐见。”
秋末,阖阳大雨,凛风在灰蒙空荡的天空下呼啸盘踞,刺骨寒凉。
长灵殿外,一名太监撑伞走到那佝偻悲哭的老人前面,垂目看了许久,才居高临下地冷蔑说:“踽北一事,圣上已有打算,县令回吧。”
数月的绝望没有击溃陈得昌,反而使他更加无畏,他知道这是唯一的希望,一旦离开这里,他将再也无法开口说话,所以只是不停地磕头,字字悲怆,掷地有声:“鸾抚县三十一万三千七百九十六名百姓,都是大魏的子民!都是圣上的子民啊!天灾……”
太监睨着人,面色冷漠地打断他:“我问你,你妖言踽北大旱是开春伊始,曾连上数奏,那么,奏疏在哪里?若为事实,为何登宁道不报?为何踽北不报?”
陈得昌抬起头,还没张口,太监就厉声喝道:“我朝富足,圣上仁德恭俭,四方风调雨顺,何来的大旱?何来的天灾?!明堂之下圣上面前,竟也敢胡言乱语!”
雨水淌进陈得昌苍老的双目中,他望着人,哑声说:“臣……”
太监打断他:“大胆,还敢妖言惑众!来人,把他给我拖下去,打!”
说话的同时,太监背着手,微不可察地向身后三名宦官使了个赶紧把人打死的手势。
三名宦官立时上前。
陈得昌明白了,也彻底失望了,他想起惨死的妻儿百姓,想起这一路的流民横尸,号恸崩摧。
不待他再如何,宦官们已经麻溜地抓住了陈得昌的手脚,动作利落地把他拖离长灵殿。
大雨噼啪坠落,砸得粉身碎骨,陈得昌四肢疯狂挣扎,凄声大呼:“圣上仁德,怎可穷天下而富阖阳一城!”
天子眼前,这群阉人竟也如此嚣张!没得救了,陈得昌死命将手脚挣脱出来,他艰难地爬起身,奋力挣开宦官的抓扯,冲向长灵殿前的石柱。
他的身影在大雨中如同一片轻微的树叶,却发出了响彻寰宇的声音:
“尸位素餐,官官相护,在其位者,不谋其政!臣今日死谏,是为踽北数百万民……砰!”随着一声脆响炸开,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血花迸溅,大雨还在下。
死谏,这是陈得昌唯一的选择,因为死谏跟被罗织罪名打死的区别是很大的。
太监轻蔑地看了眼大雨中的尸体,随后若无其事地走回长灵殿的檐下,低声请示:“大将军。”
他面前站着一名身穿紫袍的白面老太监,此人正是右神策军护军中尉李福。
李福嗓音尖细,冷漠道:“死了就回吧。”
三名宦官脚步无声地退回李福身后,太监李安贵露笑,声音十分讨喜:“儿子给干爹撑伞。”
“走。”这样说着,李福却不动,只沉思着转动掌心的念珠,他不动,他身后的五个人就都不敢动。
大雨中还有三个人跪着。
摩挲着檀木珠子,李福眯眸自忖,他摸不清圣上对踽北是什么意思,但毕竟门外的狗还得靠这些人去赶,他斟酌片刻,便使唤李安贵替他撑伞。
两人走到顾南庭的面前,李福边转着念珠边淡淡开口:“圣上昨夜差专人北上,人不还是从你跟前过去的吗?待查实后,军饷自会下达,你又何必在此,坏了圣上清净。”
陈得昌跟顾南庭一道入京,他们见不到圣上,便只能跪在长灵殿前,可陈得昌喊了一夜,换来的竟然只是刑部去踽北查实天灾然后下发军饷的结果。
圣上不见他们,甚至连一句问话都没有,更没有赈灾的打算。
已经跪了一宿的人被冻得几乎麻木,三人一动不动,如同冰雕。
李福看着顾南庭,看着他缓缓抬头,接着就与那双危险至极的眼睛对视了。
“鸾抚县已经死了二十七万六千多人,踽北全境至今死了四十二万九千余人,踽北遭灾死人,全赖无钱无粮,此事也一并查吗?”顾南庭看着这个阉人,语气冰冷“朝廷有赈灾的打算吗?”
李福皮笑肉不笑:“天灾如果属实,踽北当真是无钱无粮,这灾当然要赈。”
大雨将地洗了个干干净净,只留下一具冰冷的尸体。
生路在哪里?自接到回京述职的圣旨后,顾南庭已经想了整整半个月。
他入皇城便卸了甲,此刻就着单衣,面对这凛风寒雨的侵袭,不动如山。
四周静悄悄的,灰沉而寒凉,顾南庭的目光透过天上落下来的雨,一直望到巍峨的长灵殿。
他想等,但陈得昌的尸体就在眼前,他知道圣上不会见他了,于是起身。
这场雨太冷了,冻死了很多人。
他想活,所以他必须清楚哪里才是活路。
圣旨叫他回京述职,然而圣上却不见他,踽北闹了灾,死了人,请求赈灾的奏疏接连石沉大海,此事必须查。
阖阳要查,踽北是不怕查的,这些年踽北军饷粮草自户部批,再从乌州、寂州拨,经过官府以及世家的一番审看下来,抵达踽北的就只剩那点十分凑巧的银粮,凑巧饿不死人。
顾南庭兜里没钱,库中没粮,百姓全靠自己养活自己,甚至还得背着重税,而今年,本就贫瘠的土地又遭大旱,踽北十城的庄稼全死了,百姓吃光家中存粮,入夏就开始死人,他不仅没有钱粮赈灾,还朝中无人,连奏疏都递不到御前,顾南庭倒希望朝廷真的敢查,可他知道这阖阳住的都是什么人。
顾南庭十一岁时奉诏入过京城阖阳,可他只见过皇帝一面,他出生卑微,生母生父皆是苦农,也因为出生微寒,顾南庭没有官职,但踽北常年战乱,朝廷体谅踽北苦寒,所以咸和二十三年时,朝廷下旨定踽北军饷,每年是一百二十万两白银,以及粮食十万石,这些钱粮足以养活整个踽北,但踽北饿死了这么多人,全赖无钱无粮,要查案,就势必会追查账本,而查账,那背后的牵扯可就广了。
因为有西南这面铜墙铁壁,所以在皇帝眼中,踽北是可有可无的,在这场大雨里,顾南庭因着陈得昌的死,心中寒凉。
这一去,九死一生,这一点在入阖阳时先生就告诫过他。
可除了他,踽北没有人可以来,登宁道受灾的前因后果,踽北百姓要活下去,就必须有个人来说,他家里只有个已经出阁的阿姐,照料家中事物的娘亲,以及年迈的父亲。
倾盆大雨中,几人已经出了玄武门,走在一排枯树下。
“这些京里的官瞧不上我们,我们踽北一直以来,这亏就亏在朝中无人。”北眠低头看着杂乱雨花,声音沙哑冷冽“先生说过,踽北唯一的活路在于赵氏,现在圣上不见咱们,只能赌一把了。”
顾南庭止步,无言仰脸,秋末的巨大枯枝后,阖阳的天空早已四分五裂。
云何面色冷沉地开口:“西南这些年并未打压过踽北,不见得不会帮我们。”
两百七十六年前,西南王赵济随武帝终结乱世建国大魏,被赐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加九锡冕十旒世袭罔替,地位仅在皇帝一人之下。
自开国以来,赵氏掌兵,又得圣心垂爱,西南大盛,因此顾家十年前在踽北出兵时便频频碰壁,虽之后得了西南王首肯可以募兵,但日子依旧艰难,直到六年前西南王赵晋嘉因谋逆斩首,世子赵羌谪年幼被判流刑,这才令受尽打压的踽北有了喘息之机,兵权渐盛。
而顾家也因此,触了赵氏权威,可正如云何所说,赵氏从未为难过踽北。
顾南庭侧首往东看去,风雨之中,那里有栋拔地而起高耸入云的古楼,像极了黑夜里吸引飞蛾去扑它的蜡烛。
顾南庭不说话,他不相信赵羌谪能是什么良善之辈,那人不来踩一脚他就谢天谢地了,顶多隔岸观火,是不可能蹚这浑水的,从公的看,踽北遭难对西南百利而无一害,从私了说……没有从私了说,顾南庭在阖阳四年,统共见过赵羌谪三次,连句话都没说过。
可顾南庭却对赵羌谪的印象很深,无他,只因为那小孩着实太好看了。
赵羌谪自小体弱,刚满月还没断奶就被先帝亲自从禅州接回京城娇养着了,跟顾南庭这个在京城没人爱的野孩子不同,赵羌谪自幼权势滔天,众星捧月,甚至就连谋逆,赵羌谪都只是明面上被流放,实则人都没出阖阳。
“我没有官职,年关也不必回京述职,偏偏今年就有旨意,而圣上又不见我们,他们想做什么?”
顾南庭望着大道黑暗,这场雨远没有要歇的架势,他说:“没时间了,只能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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