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过后,阖阳的雪就没小过,黑瓦依稀,寒风萧瑟,皇宫甬道中行过一人,惊落半枝白雪。
红墙白瓦相照辉,绿梅浮现。
“圣上,韩寺卿已在殿外侯着了。”李福弓腰跪地,恭敬万分“天灾一事已经查明,确有其事。”
李知行轻描淡写地说:“让他回吧,就说,该说的世子已经传达过了,天灾既是实情,那就让他们对账本,别再拿天灾来打马虎眼拖延时间,今年事多,苏幕也递了奏疏,他的病好了,今年可以回京述职,仪仗队由你准备。”李知行摆摆手,语调清淡“明日,你去听审。”
李福奉命,一大早就到了大理寺。
飞雪漫天,大地雪白一片,第二个到的是韩才俞,他们都身着紫袍,虽同为三品,但不是同党,便只是点头之交。
下一个到的是户部尚书高往以,他还没下马,李福就笑着迎了上去:“这么大雪,难为高公来这么早,还要半个时辰才开始呢。”
高往以年过六十,却并不老态,生得一副温文儒雅的好皮相,他与李福同行:“出了这么大事,是该来早些。”
“瞧,外头雪大,里边去说。”李福招呼随侍宦官撑伞,高往以却不走,他说“等人齐吧,一起进去,也不知道乌州怎么办事的,竟然出了这样的乱子”高往以目露哀愁“只是苦了百姓。”
“是啊,这踽北天灾,也不让人报一声。”李福叹气“非等出了这么大事儿。”
高往以叹一声,问:“今日怎么不在宫里伺候?”
李福明白他这是在探圣意,只说:“圣上差我来听审。”
高往以摇摇头,痛心疾首道:“圣上爱民如子,如天之仁,得知踽北出了这样的事情,定然悲痛万分,全赖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没能为圣上排忧解难啊。”
“高公宽心,高公忧国忧民,圣上是知道的。”李福话头一转,冰冷地说“只是那踽北太不知轻重,竟隐瞒灾情到这个地步,苦了百姓。”
两人在大理寺门口聊了起来,等着顾南庭跟刑部的人都到了,才一起进去。
韩才俞坐在大堂正中,他抬手翻看着踽北账本,说:“依照咸和二十三年的旨意,户部每年当支出白银一百二十万两作为踽北军饷,先看今年,年初,踽北只收到白银十万两,乌州、户部的账呢?”
乌州的账早在韩才俞抓人时就已经被拿走了,因为账本太多,韩才俞光是从中挑选有关踽北的账就花了整整三天,韩才俞有乌州的账,此刻问,问的就是户部的账。
乌州刺史邵涛生得一副老实模样,他看向高往以,高往以却只喝茶,连余光都没有扫过去,语调悠闲道:“看我作甚?问你话,答就是了。”
邵涛点头,他说:“自先帝下旨定踽北军饷后至今十年,有关踽北的账都在案上了,请大人明查。”
韩才俞早就翻过案上乌州的账了,如今拿着踽北账本一对,上头的数字可以说是一个都对不上,韩才俞刚去想怎么绕开西南盘问,没想到邵涛开口了。
“踽北每年军饷是一百二十万两,皆是户部拨给乌州,再走乌州库出,过宁辽盱州时,也都会有官员查实,详细记录。”邵涛望向韩才俞。
“此事需向圣上请旨。”韩才俞说着,命人进宫,又唤人来上茶“诸位静候片刻。”
事关西南,查到西南头上,案子就不好办了,这是这里所有人都明白的。
宁辽防线进出审盘严细,盱州在第三防线,不比城门终年死闭的第一防线废州,盱州在十年前专门准许了朝廷走州内向踽北运送粮钱,虽然这是独一份的待遇,不难查,但那是西南,且不说账本能不能查,给不给查,等账本从盱州整理出来,怕是年都过了。
顾南庭面色沉下来。
“西南的账暂且查不了,可以查查踽北日常花销的账嘛,也有迹可循。”刑部的人开口道。
因为旨意是大理寺主审刑部陪审,而刑部并不觉得这次的案子跟往常有什么不一样,便只派了两个刑部郎官过来,而郎官知道大理寺人多声音大,于是带了十几个主事与令史来壮声。
在来大理寺前,他们就得了刑部侍郎徐朝安的令要浑水摸鱼,所以这位郎官话音刚落,另一个郎官就符合:“是嘛,现在踽北天灾的事情尚还不明不白,具体灾民多少也没个具体数字,这让朝廷如何做事?正好,今天高尚书在,踽北的人也在,不如先议一议。”
刑部上下顿时附和,一名主事一敲脑袋,笑说:“看我这记性,都快忘了今日除了要查账,还要查踽北天灾了,这可也是大事情啊。”
查什么查?天灾一事乃是实况,这一点今日一大早就已经传遍阖阳。见他们要混淆视听,大理寺少卿王罗林当即拍案大喝:“天灾已经查实!咱们奉旨,今日是要核对账簿。踽北将士死守防线,十城尽是流民,圣上还等着查实账本恢复踽北民生,你们刑部却在这里东拉西扯,拉帮结派,是什么企图!”
刑部见此,同样站起人来,他指着王罗林高声:“是什么企图?好啊,你们大理寺上下一口,想要祸水东引,好一个清正廉明,好一个正大光明!”
两拨人见状当即起身要吵,有的甚至已经撸起了袖子,韩才俞惊堂木拍桌:“肃静!”
两边人对视一眼,就眼不见为净了,但堂中的寂静并没有维持多久,就被风中的马蹄声惊破了。
来的太监叫做马围燕,他下马便直入大堂:“西南账皆送赵府,圣上有旨,着立刻查宁辽道有关踽北钱粮账。”
“圣上已经派人去赵府了,诸位大人且等片刻。”
马围燕说完,就退去了李福一旁。
高往以目光看向李福,李福就不动声色看了马围燕一眼,马围燕面色凝重地轻轻摇头,李福的心就沉了下来,高往以也不悦起来。
很快,另一匹快马赶来,飞奔上堂交了账本。
韩才俞拿到账本,翻开一看:“盱州与踽北账本一致,邵大人。”
牵扯西南,邵涛就不敢说什么了,但认是绝不可能认的,于是他等着高往以发话。
高往以有恃无恐,他看了邵涛一眼:“钱过一趟乌州,怎么就少了一百多万两?钱去了哪里,还不赶紧查查?”
顷刻间,邵涛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顺坡下驴地说:“下官这就彻查,是我办事不力,识人不清,竟不知下边官员无法无天到连军饷都敢贪污!实在胆大妄为!”
“此事就不劳刺史查了,还是请刺史先解释解释自家院子底下那五百万两白银的由来吧。”韩才俞招手,就有两名家丁被押上堂,以及那同家丁一起被赵羌谪送来的房契地契白银。
韩才俞实心想办人,做事当然利落,他递给下方王罗林一个眼神。
王罗林心领神会,他一身正气,豁然起身怒喝道:“就事论事,钱粮之事,你若老实交代,说不定还能将功补过!”
邵涛笑一下,颇有些彬彬有礼的姿态:“我适才已经说了,大理寺刑部各位也都记录下来了,我不清楚这两位仆役的意思,什么银两?什么院子?我在乌州只有一套院子,不大不小,只住了我一家老小七口人,旁的我一概不知。素闻大理寺办案雷厉风行,今日算是长见识了。”
“少在这里胡编乱造,朝中拨银一百二十万,这钱出了你们乌州,怎么就只剩十万了?近年也没听乌州到宁辽的路上闹过匪患。”大理寺少卿林怀之开口“并且,西南的账,你如何解释?”
大理寺官员具是厉眼看向邵涛:“你收到的是多少银两?”
“账本上明明白白写着,”邵涛眯眼“进出,都是一百二十万。”
云何悄声走到顾南庭身旁,低声说:“适才踽北来了信,边月外出现梁人,由聂清迎战。”
高往以淡笑着看顾南庭:“有急事?踽北的是大事,耽搁不得,先去办吧,账得慢慢查。”
顾南庭笑了一下:“没什么要紧事。”
邵涛不卑不亢道:“诸位在这里一口一个我的乌州,我竟不知,我拿着圣上任命的文书担任乌州刺史,怎么就成了乱臣贼子!我也是进士出生,自任官以来,我自知无功,但也无错,我为朝廷办事,办得……”
林怀之抓起案上的房契地契,已经大步走到邵涛面前:“进了大理寺,还敢在这里颠倒是非诽谤朝廷,本官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八座庭院,三千亩田地,五百万两白银,事发突然,没来得及转出去吧?”
邵涛不去看,大理寺的人来得太快了,就连高往以,四日前都不知道韩才俞要查账,所以他们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所有东西都没来得及销毁。
顾南庭看着邵涛,他此时还在苦恼另一件事,大梁骚扰边月,这不是稀奇事,奇怪的是现在冬天,踽北大雪茫茫寸步难行,如何打仗?事出反常必有妖,顾南庭对云何说:“我不能离开这里,不然高氏势必要浑水摸鱼,踽北离我们太远了,实在不行就让聂清撤兵到蛐城待着,踽北现在除了边月雪都能把马淹了。”
云何听命离开。
板上钉钉了,邵涛看向高往以,高往以起身:“那便先签字画押,将此一干人等押入大牢,既是大理寺主审,那理应由大理寺收集有关证据,届时,也好定罪,对踽北,也有个说法。”
他这就是要拖了,这件事最怕的就是拖,韩才俞看向高往以:“证据在公堂之上,不知高尚书还要什么别的证据?”
高往以目光转向顾南庭:“既都在堂上,那请问,踽北日常明细的账本在哪里?”
“韩寺卿一直揪着户部、揪着乌州不放,却不细查踽北,我倒想问问,每年十万两白银,如何发得起军饷?如何养得起踽北十万铁骑连连出战!据兵部所言,踽北今年一共出战四十六次,斩获人头两万余,韩寺卿一再袒护踽北,是否有结交之嫌?”
他这就是也要打人个措手不及了,韩才俞淡然道:“本官就事论事,踽北明细尚在誊抄,晚些,会分与诸位细看。”
“那便是没有。”高往以心平气和地坐下“如此,也只能等看了,大家再一起就事论事。”
自高往以话后,堂上一片寂静,顾南庭心底发寒,他想起初入赵府那日,赵羌谪提醒他要把踽北细账一同带来。
如果没有赵羌谪的提醒,今日高往以就能以此拖延,而来回的八天时间高往以说不准就能把自己洗干净。
天昏下来了,账本发在坐着的每位办案官员手中,韩才俞吩咐点灯,然后说:“诸位辛苦些,圣上还等着答复呢。”
刑部的人要开口,大理寺一名官员抢先说:“圣上忧着踽北,我等不敢言累。”
再出声就是吃力不讨好了,刑部自然就没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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