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的月色,清冷如练,透过破败的窗棂,在小屋泥地上投下支离破碎的光斑。火堆已熄,只余几点暗红的灰烬,在夜风的呼吸间明灭不定。那充盈于心的平静并未持续太久,一种属于山林深夜的、原始而警觉的寂静,便如同细密的蛛网,悄然笼罩下来。远处,似乎有兽类的嗥叫,悠长而凄凉,划破寂寥的夜空,旋即又被更深的寂静吞没。
樱子蜷在干草上,并未沉睡。身体的疲惫与精神的松弛,让她处于一种浅眠的状态,感官却因此变得格外敏锐。她能听见屋外风吹过枯草的窸窣声,能感觉到身下干草细微的戳刺,甚至能分辨出空气中那丝若有若无的、不同于草木与泥土的、属于陌生动物的腥膻气息。
自由,并非总是与风和日丽、山川壮美相伴。这无拘无束的天地,同样蕴藏着不为人的意志所转移的、冰冷而残酷的法则。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这具血肉之躯,在这苍茫自然的黑夜中,是何等的脆弱与渺小。那份日间因行走和劳作而积累起来的、对自身力量的确认,在此刻,被一种更深沉的、对未知危险的惕厉所取代。
她轻轻坐起身,将放在手边的、一根用来拨火的、一头烧焦了的坚硬木棍握在手中。冰凉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她屏住呼吸,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除了风声,似乎并无异常。然而,那萦绕不散的、被注视的感觉,却并未消散。
时间在紧张的静默中缓慢流逝。月光移动,将窗棂的影子拉长,变形。就在她以为只是自己过度警觉之时,屋外极近处,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枯枝被踩断的“咔嚓”声。
她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跳出胸腔。握紧木棍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她缓缓挪到门边,透过门板的缝隙向外望去。
月光下,距离小屋不过十余步之遥的林地边缘,立着几个模糊的黑影。并非野兽,是人影。他们沉默地站在那里,如同生长在夜色中的、不祥的蘑菇。看不清面容,却能感受到那种逡巡的、带着打量与算计的目光,正牢牢锁定这间孤零零的小屋。
是山贼?还是流浪的恶徒?樱子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独自一人,身处荒山,无援无助。先前在城镇、在染坊,即便辛苦,周遭总归是有着人烟的、潜在的庇护。而此刻,她是真正地、**地暴露在了这荒野的、弱肉强食的法则面前。
一股冰冷的恐惧,如同藤蔓,瞬间缠绕住她的四肢百骸,几乎让她无法呼吸。脑海中闪过昔日宅邸那重重门户、守夜巡更的景象,那种被严密保护下的“安全”,此刻竟带着一种讽刺的、遥远的温暖。
不能出声,不能点灯。她紧紧靠在冰冷的土墙上,感受着心脏在耳边擂鼓般的轰鸣。汗水,冰凉的,从额角滑落。她想起了江边老人那句话——“底下有暗流”。这世间的险恶,便是那平静江面下的暗流,她终于真切地触碰到了。
外面的黑影似乎低声交谈了几句,声音压得极低,如同鬼魅的私语。随后,他们开始缓慢地、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从容,向小屋逼近。脚步声很轻,却每一步都像踩在樱子紧绷的神经上。
她退到小屋最深的角落,将身体隐入最浓重的阴影里。手中的木棍横在胸前,如同握着一把无力的、最后的武器。她想起了逃离那夜,也是这般孤注一掷的勇气。但那时,她对抗的是无形的礼教与期望;而此刻,她将要面对的,是可能真正伤害她身体的、**的暴力。
自由……这用尽力气挣脱一切才换来的自由,难道它的代价,竟是如此残酷么?
这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掠过脑海,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奇异的是,这刺痛并未让她崩溃,反而像一盆冰水,浇醒了她因恐惧而近乎麻痹的神智。
不。她不是那温室里注定要被风雨摧折的花。她是走过漫漫长路,在染缸旁流过汗,在山寺中扫过叶,在江边独自度过寒夜的“阿樱”。她的生命,早已不再是只能依附于华美牢笼的存在。
恐惧依旧存在,如同附骨之疽。但在这极致的恐惧之下,一种更为冷硬的东西,如同被急流冲刷而显露出的礁石,缓缓浮现——那是求生的本能,是绝不轻易放弃的、属于她自己的意志。
她调整着呼吸,尽量让它变得轻缓绵长,目光死死盯住那扇薄薄的、仿佛一撞即开的木门。外面的脚步声已在门前停下。她能听到粗重的呼吸声,甚至能闻到一股混合着汗臭与劣酒的气味,从门缝里渗进来。
一只手,似乎搭上了门板,正在试探着推动。
樱子握紧了木棍,指关节因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声响。她的身体微微弓起,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绝望的母兽。脑海中一片空白,没有了思考,只剩下最原始的反应。
就在那门扉即将被推开一条缝隙的刹那——
远处山林深处,毫无预兆地,传来了一声极其洪亮、带着威严与警示意味的——虎啸。
那声音如同沉雷,滚过山峦,震得小屋似乎都微微颤动。充满了绝对的、不容置疑的野性力量。
门外的动静瞬间停止。那几只搭在门上的手,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缩了回去。紧接着,是几声压抑的、带着惊惶的低呼,和一阵杂乱而仓促的、迅速远去的脚步声。
一切,又重新归于寂静。只剩下那声虎啸的余音,仿佛还在山谷间隐隐回荡。
樱子依旧保持着那个防御的姿势,僵立在阴影里,过了许久,直到确认外面再无声息,那紧绷到极致的弦,才猛地松弛下来。浑身脱力,沿着土墙缓缓滑坐在地上,手中的木棍“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冷汗,这才后知后觉地,湿透了内里的衣衫。一阵阵后怕,如同潮水般涌上,让她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月色依旧清冷,山林依旧沉默。那声救了她、不知来自何处的虎啸,仿佛只是一个幻觉。
危险过去了,暂时地。
她蜷缩在冰冷的墙角,抱着膝盖,将脸埋入臂弯。没有哭,只是静静地、深深地呼吸着这劫后余生的、带着泥土和恐惧味道的空气。
自由的路上,不仅有风霜雨雪,不仅有壮丽山河,更有这月色下,无声逼近的利齿与恶意。她触摸到了自由的广阔,也第一次,如此真切地,品尝到了它伴随而来的、冰冷的獠牙。
天明时分,她走出小屋,阳光刺眼。她看着地上那些凌乱的、属于陌生人的脚印,又望了望那幽深莫测的、传来虎啸的山林。
她的目光,在经历了昨夜的淬炼后,少了几分不谙世事的澄澈,多了几分沉静的、洞悉阴影的力度。
她整理好行囊,捡起那根掉落的本棍,仔细擦去上面的尘土,将它紧紧握在手中,如同握着一柄权杖。
然后,她迈开脚步,继续向南。
步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沉稳,更加坚定。
她知道,前路依然未知,危险或许仍会不期而至。但这自由,是她亲手选择的道路,无论其间掺杂着怎样的瑰丽与狰狞,她都将——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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