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终究是浓了。清晨的庭院里,草叶上凝结着细密的露珠,像是天地无声的泪。那几株早红的枫树,如今已是大片大片的燃烧,红得炽烈,红得悲壮,仿佛要将积蓄了一生的生命力,在这短暂的秋光里耗尽。风过时,不再有夏日的黏稠,而是带着利落的凉意,卷起几片落叶,打着旋儿,最终归于尘土。
父亲正式告知了她关于婚约的初步意向。对方是京都的世家,门第显赫,与母亲口中那“品性端方、雅好文艺”的公子,正是同一人。父亲的语气是欣慰的,带着完成一桩大事的沉稳。母亲则开始着手准备更详细的礼单,以及樱子嫁入京都后所需的各类物品,她的忙碌里透着一种尘埃落定的踏实。
这桩被众人视为圆满归宿的婚约,像一块巨石投入樱子沉寂的心湖,激起的却不是喜悦的浪花,而是一种沉闷的、无处可逃的轰鸣。她感到自己正被一股无形的、巨大的力量推着,走向一个早已为她铺设好的、金光熠熠的轨道。轨道的那头,是另一座华美的宅邸,另一群陌生的、带着欣赏与期待目光的亲人,另一种或许更为精细的囚禁。
她变得比以往更常独处,常常一整日也说不上一句话。女侍们只当她是待嫁女儿的羞怯与离愁,愈发小心翼翼地侍奉着。唯有阿园,偶尔能从小姐那过于完美的静默中,捕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如同冰面下暗流涌动的震颤。
一日,家中为商议婚事细节,来了几位京都的使者。席间,樱子奉命端坐一旁,展示她的茶道技艺。她穿着为重要场合准备的色留袖,动作流畅优雅,姿态无可挑剔。使者们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赞叹,低声向父亲说着恭维的话。
樱子垂眸专注于手中的茶筅,心中却是一片冰冷的清明。她感觉自己像一座被精心修饰的庭园,此刻正被未来的“主人”派来的工匠审视着,评估着其中的一草一木,一石一水,是否值得移植到京都的土壤中去。她手中点出的那碗碧绿茶汤,氤氲的热气背后,是她几乎要冻结的呼吸。
仪式结束后,她得以短暂退席。没有回房,她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后院那处荒僻的、少人打理的角落。这里有一口废弃多年的古井,井口被厚厚的青苔和落叶覆盖,透着一种被时光遗忘的寂寥。她小时候曾被告诫不可靠近这里。
此刻,她却一步步走近,拂开井沿的枯叶,俯身向下望去。井内幽深黑暗,只能看到自己模糊不清的倒影,被圈禁在那小小的、圆形的黑暗水面上,随着水波微微晃动,变形,仿佛一个被困在深潭之底的幽灵。一股混合着潮湿泥土和腐烂植物的、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口井,吞噬过月光,也吞噬过雨水,它沉默地存在于这宅邸的一角,见证着繁华,也容纳着腐朽。它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似乎比京都那座预想中的华屋,更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近乎战栗的亲近。至少,这井的黑暗是真实的,它的禁锢是坦然的,不像那未来的生活,披着爱与珍视的华丽外衣。
她拾起一块小石子,投入井中。等了许久,才从极深的地方传来一声微弱、沉闷的回响,“咚——”。那声音,像是敲在了她自己的胸口上。
“小姐!”阿园气喘吁吁地寻来,脸上带着惊慌,“您怎么到这种地方来了!快回去罢,夫人正找您呢。”
樱子缓缓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深邃的井口,仿佛要将那黑暗吸入眼底。她转过身,脸上依旧是波澜不惊的平静,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对深渊的凝视从未发生。
回到灯火通明的主屋,母亲正拿着几卷京都著名的西阵织绸缎样本,兴冲冲地让她挑选。那金线银线织就的凤凰与牡丹图案,在灯下流光溢彩,华美得不似人间之物。
“樱子,你看这匹如何?京都最新的纹样,穿在你身上,定是相得益彰。”母亲的声音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樱子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冰凉的、光滑的织锦表面。那上面凤凰的羽翼,被金线勾勒得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高飞。然而,她知道,这凤凰终究是被织死在绸缎上的,它的天空,永远只有这方寸之大。
她抬起眼,望向母亲,唇边绽开一个极其柔顺、极其完美的微笑,轻声道:“母亲觉得好,便是好的。”
只是,在那微笑的极致处,在那眼眸的最深处,一点悲哀的、如同井水反光般的光泽,一闪而逝。那是对所有既定安排的了然,以及在这了然之后,悄然滋生的、某种不为人知的决意。秋色愈深,寒意渐浓,她心中那片被精心照料的庭园,似乎也到了必须要经历一番彻骨风霜,才能决定是彻底枯萎,还是孕育出某种截然不同之物的时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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