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雅只想吐槽自己头顶的锅,其他人却没她这么洒脱。
祈安城的居民心都快碎了。
谁能想到,在自己安家落户的城市地底,竟然藏着这么一个大杀器!
外地人同样也很崩溃。
他们本是红尘过路客,何必沾染祈安是与非呢?
一听说是元君留下的阵,所有人都疯了。
在五洲修士眼中,一念元君是个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的狼人。
漫天神魔眼看就要灭了九洲界,元君硬是带领一众修士扛了下来。
为了让九洲继续苟一苟,当时唯一的办法就是斩断和上界相连的通道,也是她力排众议,杀光反对者,亲自砍了天梯。
砍天梯无异于挑战天道,明知做这种事的人通身修为皆成灰,她也是提着一把刀,一壶酒,轻轻松松就去了。
不惧生死,亦无愧道心。
而他们眼中的狼人如今就在杀阵中,她拢着袖子打了个呵欠,看上去不但不急,还有那么几分百无聊赖。
“你一点都不惊讶?”
尔长荆锐利的目光落在尔雅身上。
她知道的似乎太多了。
“确实不怎么惊讶。”尔雅淡声说道:“这不是基本操作吗?”
要真是什么措施都没有,她才会惊讶。
“原来他们的目标是仙联会!”
尔南风这个小憨憨终于想明白了。
“准确来说,是仙联会如今的首席——玉衍真人。”
尔长荆目光重新落回政厅中心,肃声道:“马上就要换届了,如果玉衍真人任上出现无法挽回的重大事故,他的连任计划就会泡汤。”
尔南风不解道:“幕后者的身份应该很容易猜出来吧?左右竞争对手就那么几个,大众也会想到这是针对玉衍真人的阴谋。”
“被猜出来也无所谓。“尔长荆耸了耸肩:“这件事的重点在于,只要祈安城地下有杀阵,玉衍真人就免不了被问责。”
尔南风拧着眉头,还是想不明白:“可是……可是如果真有杀阵,早先为什么不安排祈安城的居民搬离别处呢?这样不就万事大吉了?”
尔长荆:“他们要用足够的‘人气’,来维持罪人谷大阵的运行。”
为保证阵法能够运行,必须有足够的“炁”作为能源供应。
炁的来源无非三类——灵气、愿力、大量且稳定的人体阴阳之气。
灵气来源于天地自然。
愿力来自于足够强烈的心愿造业力,也可以是得道高僧的加持力。
至于人体阴阳之气,顾名思义来自于人,而且必须是足够多的人。
“九洲曾经灵脉枯竭,天地清气中的灵气无法维持罪人谷大阵的运行,大阵早在那时候就应该松动破碎的。”
“当时的仙联会应该想了很多办法,最后选择用“人气”压住大阵。”
顿了顿,尔长荆继续说道:“这只是权宜之计,在灵脉恢复后还用这种法子,只能说明是仙联会不作为了。”
尔长荆给尔南风现场上了一堂阵法课。
“这孩子太偏科了,除了剑法,其他一问三不知,也不知道怎么考上天玄剑宗的。”
尔长荆跟尔雅解释道。
尔南风脸色发苦:“小叔,我是被保送的你忘了吗?”
“是哦,因为太过偏科被保送,你觉得很光荣是吗?”
叔侄两人正拌嘴,忽然听到尔雅开口:“抱歉打断一下,大阵确实要用‘人气’压着,这只是一方面。”
她语气柔缓,却不带温度:“我这个人呢,内心更阴暗一点,是会习惯把人性想象的更加难堪。”
“倘若那个绝杀阵,是需要大量人命献祭才能启动的呢?”
话音刚落,尔长荆和尔南风忽然感受到一阵凉意。
那凉意从脚底爬上脑门,湿冷粘稠如跗骨之蛆,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用带恶意的目光盯着他们,并且正慢慢蚕食着他们最重要的东西——生命。
与此同时,天色骤然一暗。
太阳不见了。
·
同一时间,天一城,上清派。
凝华峰陡然亮起一道禁制,封住最高处的洞府。
“祖父,您这是何意?”
朱凝皱起眉头,望向三步之外面容威严的霜鬓老者。
上清派临时召朱凝回天一城,说有紧急事件需要他处理。
等他花高价坐传送法阵回来,紧急事件没看到,光听掌门拉着他扯东扯西了。
他刚想着要不要适当地表现下自己的不耐烦,就接到仙工局偷偷传递出来的消息——
【玉衍真人下令,开启祈安城绝杀阵。】
朱凝目光一沉,顾不上和掌门虚与委蛇,站起身就往门外走。
“凝华道友,做事之前要三思。”
朱凝脚步一顿,回过头冷笑:“提前召我回来,掌门早就知道首席要开绝杀阵?”
他不禁想到,如果他的长辈不是洞虚修士,他还回得来吗?
“凝华,这件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掌门语重心长道:“就算你现在去天一楼,也不可能改变上面的决策。”
天一楼位于天一山脚下,是仙联会的办公场所。
朱凝猛地回过头,眉宇晦暗,目光凌厉:“这明明是仙联会内部的权力倾轧!”
在收到消息的瞬间,朱凝就想明白了一切。
罪人谷遗民袭城,这件事的背后操纵者,大概率是现任首席的竞争对手。
眼看绝杀阵藏不住,玉衍真人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开启大阵。倘若能成功灭杀尔雅和那刚收押的老怪物,那他大概率不会被追责。
朱凝甚至想到仙联会接下来的“洗白”步骤——
第一步,多上几次采访,声泪俱下的表示自己也是没办法,一切都是为了五洲的长治久安。必要时扣下几个屎盆子,宣扬一下两个“老怪物”多么可怕,多么罪大恶极。
第二步,屈尊降贵出席一场万人葬礼,为无辜枉死的人下跪道歉。
第三步,在祈安城立块英雄碑,建所纪念馆,把所有死于杀阵的人照片往里一贴!
齐活!
如今大道断绝,五洲的大多修士,早已经被温水般缺少危机的日常,磨平了心中道义。
满城没留下活口,外人又不明真相,只会认为还好遇难的不是自己,还好“老怪物”没被放出来。
没过多久,他玉衍真人就会变成大众口中,和一念元君一样杀伐果决的领导人!
朱凝嗤笑一声:“玉衍这个老匹夫,几百年修为不得寸进,倒是在歪门邪道上经验不少。“
掌门清了清嗓子,装腔作势道:“凝华,不可这样妄议长辈。“
朱凝没搭理他,径直往外走。
一道禁制倏地落下,将他困在洞府门前。
他瞳孔微张:“祖父?”
设下禁制的人正是上清派太上长老,他的祖父。
掌门略行一礼,随后跨过禁制自行离去。
等外人走后,太上长老沉声训斥道:“老祖还没出关,你在胡闹什么?!”
朱家老祖卡在洞虚中期近万年,五年前,他终于感受到进阶的机遇,于是闭了死关。
不只朱家老祖不靠谱,另外两名洞虚修士,白鹿书院那位不理俗事,天天浇花钓鱼,颐神养性;散修的那位又性子跳脱,行踪不定。
五洲的洞虚修士其实并不怎么团结,而且也远离尘世许久。
“老祖就算出关,我今天也必须去天一楼。”
朱凝肃立于禁制对面,略微昂首,直视自家长辈。
“绝杀大阵一开,祈安城内数百万人连尸骨都不会留下,我虽不介意用人命换取利益,但前提是,所获必须配得上这份牺牲!”
“孙儿听从家族安排,四处寻找隐洲踪迹,不只是为我朱家老祖,更是为五洲寻找天路,为所有渴求大道的修士谋一份未来。我愿为此牺牲任何人,甚至包括自己,但那玉衍老儿可曾真正为这方土地做过什么?”
“祖父,孙儿毕生所求,不过‘值得’二字,为这二字抛却己身也在所不惜。”
他深吸一口气,说出的话如咬金断玉:“让我眼睁睁看着熟悉的下属同事,悉数葬身于某人不正当的野心当中,恐怕会有损我的道心!”
可惜朱凝一番陈情激昂,却并未打动对面的老人。
“严华,你换上这身女子衣裙时,我对你说过什么?”
朱凝沉默片刻,道:“万事需权衡利弊,少做多看,谨言慎行。”
老人冷声询问:“那你可曾做到?”
“……未曾。”
老人目光看上去有些失望。
“如果你能做到,阿凝也不用替你去死;如果你能做到,你今天就还只是朱家的朱严华。”
朱凝唇角紧抿,垂着头不发一言。
似乎觉得刚刚的话说得有些重,老人语气和缓几分:“这件事也不是完全不能转圜。”
朱凝猛地抬起头:“什么意思?”
“你提到过的那位尔雅道友,虽然不知道她真正的修为,但……”
老人沉吟片刻,漫声道:“不要小瞧任何高阶修士,倘若她愿意出手,说不定可以圆满解决这个杀阵。”
“万一她做不到呢?难道那些人就要白白送死?!”
晏揽洲还留在罪人谷仙校,那个人死前曾嘱咐过……阿凝,要她帮忙看顾自己这性格笃直、言辞驽钝的小徒弟。
“这怎么能算白白送死?”
他的祖父露出微笑,轻抚长须道:“绝杀阵成功发动,遗民隐患就会被彻底解决;不成功,那两位高阶修士必然不会放过玉衍。两种结果,对我们来说都不坏。”
“那座城无论生死,都自有其价值。”
·
沦为高阶修士博弈棋子的祈安城,此刻天色昏濛,阴雾渐生
太阳仿佛被什么东西遮住,留下一道日全食般的鎏金光环。
“阵法提前启动了。”
尔长荆抬头看了眼天幕,咬牙道:“遗民需要拿着人质和阵法跟仙联会谈判,所以……能开启阵法的只有仙联会。”
“仙联会?”尔南风不敢置信道:“他们打算放弃全城百姓的命?!疯了吧!”
全城一共有多少人?
尔南风没算过。
祈安城只是一座边陲小城,远不像天一城那样面积广阔、人口密集。
但即使是一座不起眼的小城,难道这里的人就可以随随便便被当做牺牲品吗?
他们当中有老人有孩子,有修士有凡人,有青壮有孕妇……他们也是谁的父母谁的子女,谁的丈夫谁的妻子。
难道他们该死吗?
不只是常住居民,有如他这般的过路人,有像他小叔这种来寻找炼器材料的冒险家,有来尝尝知名鱼锅的老餮,更有工作出差的社畜。
难道他们该死吗?
那些被调离中枢的仙警,他们在罪人谷仙校做监考,在峡谷营地巡逻站岗,他的剑修师兄师姐们日夜无休,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五洲安定。
难道他们该死吗?
还有从未害过人的罪人谷遗民,只是因为先辈犯过错,也许终生都要被打上异端的标签。
难道他们该死吗?
尔南风紧紧握住剑柄,握得太用力,手背青筋暴起。
日子过得太安逸,是他忘了人心难测,忘了这个世界常有危险潜藏,而如今也第一次深刻理解,原来众望所归的仙联会,也许并不是如他所想的那般正义凛然。
在少年的心中,山忽然开始变得不像山,水也变得不再像水。
“罪人谷遗民没有那么大的威胁性,还不至于把仙联会逼到开启大阵的程度。”
尔雅慢悠悠的嗓音打断了少年陡然生出的愤青心。
“恐怕是为了灭杀刚刚收押的那位‘遗民’。”
说不定他们要对付的人里,也有我一个。
尔雅心不在焉的想到。
倘若开启杀阵,能将两个老怪物以及遗民隐患一并消除,那玉衍真人的连任就稳了。
以一城人性命换取五洲长治久安,这买卖做得值,说不定还会被记载成旷世之功。
再努力努力,没准能和一念元君看齐。
“你们那个仙联会首席行事风格挺强硬,按理说我该称赞他的雷霆手段。”
“但是——”
尔雅负手站在街道中央,语气依旧疏淡,却于平缓的腔调中透出一股温柔的坚执。
“我不喜欢牵累无辜。”
一念元君出生于血火之中,半生都在与血火纠缠,战神魔,困邪修,杀政敌,斩天梯,不敢说手上一条无辜性命都没有,但至少,她做到尽全力不放弃任何可以拯救的生灵。
她永远对生命怀有敬畏。
以尔雅的眼光来看,除非对方脑子里有泡,不然怎么会想出以百万换二的缺德主意。
“玉衍真人是吧。”
她记住了。
尔长荆忽然注意到对方的用词:你们。
她说的是:你们那个仙联会。
还不等他深想,尔雅再次开口,重新变回漫不经心的腔调:
“恭喜,这个阵不会立刻要了你们的命,不过时间所剩不多,两刻钟吧。”
她语气轻松的提建议:“遇到事情不要慌,不如先想个遗言?”
尔家叔侄:“……”
“我先抛个砖吧。”
尔雅思索片刻,叹口气:“不要再往我头上扔锅了。”
尔家叔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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