臂弯变得沉甸甸的。

尔雅愣了一下，刚把九黎扶到自己肩膀上，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忽然划过耳侧，微微的痒从皮肤上蔓延开，仿佛平静的水面暗生波澜。

手一松，她任由对方的脑袋重新落进臂弯。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吞吞地想到，那柔软的东西，好像是头发。

回廊外面，两人落地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属于九黎那混合着草木竹叶和庙会烟火的气息仿佛无处不在。

尔雅发了会儿呆。

太近了，她心想。

她想直接把人扔在这里，可一看到对方浮冰碎雪般的脸色，又有些迟疑。

明明这人离开秘境后看着没事了啊？还是说目前她所看到的“没事”，其实只是他在勉力支撑？

想到这里，尔雅衣袖一挽，就要伸手触向九黎的脉门。

她想知道对方的身体究竟怎么回事，到底是受伤还是生病，亦或是其他什么原因。

还不等握住手腕，九黎纤长的睫毛如蝶翼般颤了颤。

他缓缓睁开眼睛。

刚睁眼的时候，他看上去还有些懵，带着一种不知身处何地的迷茫。

随即看到尔雅近距离放大的脸，他讶然抬眉，立刻坐起身，一本正经地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尔雅适时后退一步，又状似关心道：“你没事吧？”

“没事，只是睡得沉了点。”

九黎一手支撑起身体，重新坐得乖巧又端正。

他揉了揉眼睛，刚清醒时话音还是软软的，有点像埋怨，又有点像撒娇：“你终于回来了。”

尔雅眼眸幽深，又问一遍：“你真的没事？”

谁知九黎忽然笑了笑：“难道你希望我有什么事？”

“这谁知道呢？”尔雅两手一摊，淡声道：“刚在秘境看到你的时候，你就是那副病歪歪的模样。”

九黎想了想，仿佛在回忆，最后又放弃了，“好像是这样吧……不过我现在身体没什么问题。”

话音刚落，尔雅听到不远处传来悠悠的铃铛声。

她扫了眼周围，一拂衣摆，随性地坐在回廊的围栏上。

也不知哪里来的风，吹动飞檐上挂着的六角风铃，清和雅音在廊下回荡。

叮铃铃，叮铃铃。

因为这铃声，整个小洞天仿佛都活了起来；又或者是，因为某个人醒来，才让这片天地变得鲜活热闹。

“这都是你弄的？”

“嗯，看着荒凉，就随便收拾了一下……哦对了，房子后面有院子，种了鲜果灵茶和药草。我带你到处逛逛，你看哪里不满意，我再修改。”

说完他主动牵起尔雅的衣袖，兴冲冲地拉着她往后山跑。

“我种了几棵树，先带你去看看。”

后山种了一片果树，有凡果也有修真界的灵果，甚至有几棵已经挂上了沉甸甸的果实。

“我给它们催熟过了，灵果熟得慢一点，还要再等几天。”

说着，九黎伸手摘了个黄橙橙的大柿子，塞到尔雅手里。

尔雅低头看着手心里的柿子，忽然陷入沉默，她觉得现在的情况有种说不出来的糟糕。

界限在被一点一点蚕食。

尔雅想了想，还是没吃掉那个柿子，只是把它扔进储物戒指里，和那些完全没碰过的漂亮衣服放在一起。

随后她轻声对九黎说：“你没必要做到这种程度。”

九黎歪了下头，好似不解：“做到哪种程度？”

尔雅加重语气：“我们只是房东和房客的关系，或者是会说话的手办和充电宝之间的关系，所以你没必要这么……认真。”

对方闻言再次笑了笑，语气好似不解：“都在同一个户口本上了，我就不能奢望一下别的关系吗？”

尔雅眨了眨眼睛，开了句玩笑：“难道你想贪图我的房产？”

九黎默然片刻，无奈地叹口气：“好吧……我是说，如果我想和你交个朋友呢？”

尔雅这次好半天没接话。

良久，她终于开口：“天亮后就是拔刀祭，你要不要出去？”

九黎一愣，不知想到了哪里：“你不让我住在这里了？”

“我还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过河拆桥。”尔雅顿了顿，继续解释道：“这不是已经到天一城了嘛，我想着你可能没来过，或者来过忘记了，出去走一走有助于找回记忆，说不定你还有亲朋好友在找你。”

“就算没有人找你，你也想不起来别的往事，说不定多走一走，你能交到新的志同道合的好友。”

九黎沉默着，一直没搭腔。

有那么一瞬间，尔雅觉得自己被他看透了。

随即又见他笑了下，长睫微垂，遮住眼中情绪，微微哑声道：“好，如你所愿。”

接着他话音一转，又问尔雅：“今天在外面，可有遇到什么事？”

尔雅倚着树，目光没有聚焦的落在半空，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情绪：

“只是看到了故人的雕塑，又看到自己曾经用过的武器，忽然想起很久之前的事。”

她笑了笑，仿佛喟叹般说道：“反正……都已经过去了。”

“我想听一听。”九黎忽然说道，语气中竟有种开朗的执拗：“故人也好，刀也好，我都想要知道。”

尔雅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

半晌，她慢吞吞道：“那……我给你讲讲狗刀的传奇？”

时间在讲故事当中转瞬即逝，第二天一早，尔雅就带着九黎一起从小洞天中出来。

大概进的时候位置没选好，刚一出来，他们差点被人从山崖边挤下去。

此刻天一山人满为患，有来参加拔刀的练气修士，更多的是看热闹的人群。

平时山腰的营地还算得上清幽安静，此刻游客和贩卖零食的推车全都挤在一起。

为了防止有人真的被挤下山崖，仙警局派了一队实习的剑修，只见那些身穿制服的小哥哥小姐姐们踩着流星般的剑光，绕着山崖嗖嗖嗖飞来飞去。

“你自己去玩儿吧。”

尔雅拍了怕九黎肩膀，下个瞬间直接掠过人山人海，站在山下的报名点面前。

等报完了名，她还得重爬一次山。

不太巧的是，尔雅报名时遇到了尔东岚。

两人刚好同时把手伸向报名表格，尔雅注意到是她，很有风度的缩回手，示意对方先来。

尔东岚看到尔雅时怔愣片刻，忽然想起昨日在博物馆出的糗。

她瞬间冷下脸来，跟报名点的工作人员告状：“她不是练气修士。”

尔雅瞥了她一眼。

看来她是报复昨天磕的那三个头呢。

工作人员也愣住，他也只是个练气修士，只能一脸为难道：“前辈，只有练气修士才能报名。”

尔雅不解地眨了眨眼睛：“你们没有测试境界的手段吗？”

——有是有，但筑基期都定下本命法宝了，谁会来报名呀。

工作人员心里想道。

本命法宝连系着修士的丹田识海和通身修为，相当于修士的手脚臂膀，从筑基期就放于修士的丹田中温养，以便培养法宝和修士之间的默契。

和剑修的本命剑不同，剑修剑在人在，剑毁人亡，本命法宝的要求没这么严格，可以换，但是必然要伤筋动骨甚至影响修为。

工作人员内心狐疑，但还是拿出扫描灵力的仪器，让尔雅把手伸出来放到仪器上。

尔东岚站在一旁，她看尔雅态度这么坦然，忽然有些不确定自己的猜测。

那种灵火蝶看着就不像练气修士的手段，可是最后仪器指针缓缓移动，确实落在练气中期上。

原来只是个练气中期。

那灵火蝶不一定是神通，也可能是法宝效果。

这种仙工局出品的仪器做不了假，尔东岚松了口气，随即轻拂一下衣袖，好像拂去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拔刀祭可不比博物馆，这边什么身份的人都有，还望道友谨言慎行，不要再多管闲事。”

昨天尔雅刚教育过她谨言慎行，没想到今天又被她扔回来。

这孩子也不知怎么被家里人教育的，似乎过于在乎世家身份。

如果是一般人，尔雅完全可以当成小辈在胡言乱语，但对方顶着那张和她**分相似的脸，她决定不惯着了。

“长这么大了，还分不清‘见义勇为’和‘多管闲事’的区别，你家长辈不多教教你就放你出门咬人？”

尔雅嗓音含笑，语气悠闲道。

因为尔东岚的知名度，早就有人在关注这边，此时他们正在窃窃私语。

“这是在拐弯抹角骂小元君是只没家教的疯狗？”

“什么叫拐弯抹角？这骂的很直白了好吧？”

“小元君也没说什么啊，就是普通的提醒呀，语气也很温和，没家教的是那个人吧？”

有个微弱的声音被淹没：“只有我注意到两人有点像吗？”

尔东岚显然不是一个人来参加拔刀祭的，她身边的高髻女子皱起了眉。

“我便是东岚的母亲，既然小友提到尔家的家教，那我也必须要说一句，你恐怕也不怎么礼貌——”

尔东岚忽然拉住她，淡声道：“走吧母亲，莫与他人较长短，平白跌了自己的份儿。”

说着又瞥了尔雅一眼：“倘若元君在此，也不会与这样的人争一时口舌。”

“你说得对。”高髻女子微微颔首，目光重新落到尔雅身上：“既然都报名了，那你们还是比一比谁能拿到刀吧。”

也不知有什么依仗，这对母女真是自信的出奇。

尔东岚确实有信心。

十万年间没有一个人能把刀拔出来，必然不是靠硬拔的，传说《万象诀》是一念元君曾经修炼的心法，虽然尔家只珍藏了一本残卷，但只要转运心法，就能像元君一样将刀收进丹田。

她只需要迅速将刀从丹田中取出，再制造出拔刀的假象，从此以后她不但是小元君，还是新的盈阙刀主。

就算有高阶修士看出她不是“拔”出来的，破坏了规则，但这么多年只有她能把刀从山缝中取下来，再加上她与一念元君如此相像的脸，以及尔家的施压，到时候不承认也得承认。

直到站上高台，尔东岚还是自信的。

轮到她拔刀的时候，她熟练地运转起万象心法。

她压制境界，转修其他心法，就是为了今天再次一举扬名！

尔雅忽然抬头看向尔东岚。

原来《万象诀》就是她的依仗，不过她并没有得到完整心法。

不完整的心法，是无法把刀收进丹田的。

尔雅百无聊赖地垂下眼眸。

眼看尔东岚手心灵光渐盛，突然，盈阙刀动了动。

“快看，那刀好像往上窜了一截！”

“山风妹妹加油！”

“感觉是意料之中，没什么反转。”

……

尔东岚一喜，加快心法运转速度。

所有人都以为，小元君会成为新的盈阙刀主。

突然，盈阙刀自动飞起，直愣愣朝着围栏外某个人飞去。

尔雅：“……”

眼看变动突生，众皆哗然。

尔东岚心法运转一停，愕然地看着“截胡者”。

至于盈阙刀，它根本不在意现场气氛，见尔雅不伸手，开始绕着她转圈圈。

尔雅往后退一大步，盈阙刀马上又跟着飞过来，继续快乐地转圈圈。

……不愧是狗刀。

“你能别转了吗？”

她咬着牙小声道。

仿佛得到了回应，对方转得更欢了。

尔雅：“…………”

被这么多灼灼目光盯着，她叹了口气，没好气地瞥了盈阙刀一眼，伸手握住刀柄。

自己养的狗，还能怎么办？

“想要这把刀吗？”

尔雅掂了掂盈阙刀，微笑着对高台上的少女说：“给谁都不给你。”

“你……你这个强盗——”

尔东岚怒目而视，忽然几步跨到尔雅面前，劈手撕下尔雅的口罩。

尔雅甚至都不躲，任由自己的脸彻底暴露在阳光之下。

“我倒要看看你长什么……”

尔东岚忽然卡壳。

口罩一摘，全场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不断在尔雅和尔东岚脸上巡视，都顾不上说话。

这个世界上竟然有两个和元君如此相像的人，而且新来的这个气势更是远胜小元君。

这么一比较，小元君反而更像个劣质仿冒品。

而且她一来，盈阙刀竟然自动飞向她。

难道说……

尔东岚捏着口罩，悔恨交加，手指骨节攥得微微发白。

众人目光闪烁，思绪纷呈，脑洞直接开到九霄天外。

然而，尔雅一开口就打破了他们的幻想，她抱着刀往高台上一坐，开始努力吆喝起来：

“大家应该都没摸过盈阙刀的刀身吧？来来来，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摸一次十个灵晶币；合影一次五十灵晶币；当然也可以跟我和刀一起合影，一次二百。”

她指着自己的鼻尖，笑意盈盈道：“诸位道友看见我这张脸了吧？这可是童叟无欺的元君脸！跟我合影，四舍五入就是回到十万年前跟元君合影了哈！”

众人：“……”

他们刚刚怎么会觉得这人像复活的元君呢？

这一定不是元君，元君才不会这么不要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