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野草

面对刺眼的亮芒,他神色未动,依旧漠然的盯在她两眉之间鼻梁以上的部位。

两人之间隔着一臂的距离,少女脸上粉嫩细致的皮肤纹理,渡了一层淡橘色柔光的眼眉和菱角似的唇,甚至连纤微的鼻息,嵇成忧都看的、感知的一清二楚。

其实,早在那日他看过密信,黔州府吏带她来政事堂,他已从窗边窥见过这个单纯到近乎愚钝的少女。

从明亮的日头里走过来,既好奇又小心的四处张望,眼神纯真,眸色黑白分明。

从她头顶闪闪的银饰、黑到发亮的鬓发,到娇美无邪的容颜,到染了无数繁琐花纹的靛青衣裙,无不散发出天真烂漫的美和蓬勃的生机。

无怪乎让政事堂那些肤浅的少年为之惑动。

蒲草柔且韧,而“蒻”又是蒲类中最细弱最为柔韧的嫩草。

“阿蒲蒻”,他在密信中看到的名字,和阳光下走来的璀璨少女的模样合二为一 。

然而,这个从西南边陲来的、以天底下最卑贱的野草做名字的少女,抛开她漂亮的皮相、天真的情态,实则是个愚钝之人。

不然怎会无比坦然的接受给一个陌生男子充当药人,连半点羞涩或怯怕也无?

此刻,她的表情仍旧是恭敬甚至严肃的,一副心无旁骛的模样。

“姑娘是否知道你阿母要你如何做才能为在下解毒?”他突然反问她。

再蒙昧无知,只怕也难以启齿。

如他所料,她垂下眼皮若有所思。

他淡淡的看她一眼,道:“我是个死期既定之人,即便有幸逃过,也没有纳妾的打算,更不会考虑娶一个来自蛮荒之地,缺乏教化、没有才学的蛮夷女子为妻。如果你有什么非分之想,恕在下不会从命。

“纵然你为我解毒,对我有救命之恩,从我这里什么也得不到。”

妻或妾的名分,他一个都不会给她。

这番话说得很重,不论她怀了什么心思没有,这时都该恼羞成怒或羞惭难当。

她抬起头,睁大了双眼,脸上既没有被他言中的羞惭或心虚,也没有气恼,似乎只是有些吃惊,辩白道:“我晓得的!阿母跟我说过!”

“那姑娘真的知道该如何做才能为在下解毒?搭上你的清白和名节也在所不惜?”他又问一遍。势必要堵得她哑口无言,赧颜而退。

“阿母说若想彻底解除你身上的蛊毒,必须和我阴阳交合!大体如何,阿母说你知道该怎么做,她叫我听你的就是!”

没想到她如此直白、粗鄙,浑然不知羞耻!嵇成忧如被焦雷击中,难以置信的看她。

随着少女清脆急促的话音在马车里响起,套在车上的马匹似乎突然受到惊扰,往旁边一歪,猛地打了个趔趄,连带着马车里的两个人都毫无防备的遭到颠簸。

嵇成忧坐得稳实,只轻微摇晃了一下。

不提防她从对面一头栽过来,把他压到坐榻上扑了个满怀。

阿蒲蒻慌手慌脚的按到他腰腹上,手脚紊乱的一瞬间还有心思想到别的——他似乎并非外表看上去那么单薄,也不羸弱……

很快她的感觉就得到了证实,她迎面撞上去,被紫色袍服下坚硬的胸膛撞得鼻头酸疼,闷声痛哼了一声。

离得近了,嵇成忧注意到她清透如黑晶石般的眼瞳细看起来并不是纯黑。在她瞳孔深处,一缕琥珀色幽芒辗转明灭,闪现出和清纯眸色不相称的魅惑。

因其懵懂,媚色分外撩人。

阿蒲蒻自己并未察觉,吃痛的眨着眼抽气,薄泪盈眶,那缕琥珀色暗芒转瞬消失不见。

嵇成忧的心被猛地攥紧狠狠挤压了一把又被陡然松开,心间一刹那的激颤比蛊毒发作时的心绞痛还要剧烈。

这时才留意到,今日她穿的一身素锦夹棉袄裙是多么糟糕。本是汴京女孩儿们最时新的妆扮,将盈盈一握的纤腰束起,把颤颤巍巍的身段勾勒,好看自然是好看的。

只是过于玲珑有致,马车失控时她被推搡过来,一团软香温玉中,格外翘拔的胸脯不可避免的擦到了他的腰腹。

清冽的青草气息幽幽袭来,直钻入鼻孔。嵇成忧按住她的肩头,把她往回一推,咬牙喝了一声:“漱石!”

“一个行人差点冲撞上来……”漱石的声音慌得像打了结。

阿蒲蒻被嵇成忧骤然推开,“轰”的撞上车内壁,后背硌得生疼。心想他刚才说什么“清白”、“名节”,阿母可没有跟她说过这些。不过汴京和山寨不同,想必他们看重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他定然是怕被她玷污了所谓的清名,才俨然推拒。

片刻思索过后,忍着鼻子痛后背痛,又道:“这个化解您体内蛊毒的法子,是我阿母和族中的老巫这几年查遍了我们苗疆的蛊术秘法才得知,保证万无一失。只要让我为您解毒,您的清名我和我阿母定会守口如瓶!”

幼稚的话语,信誓旦旦,既可笑又可气。

嵇成忧的头穴激烈跳动,继心头异样颤悸之后,两只额角也隐隐痛起来。野草再美丽惑人,终究只是野草。

“闭口!我已说过,无需你做任何事!即刻回你的黔州去!”

他厉声呵止她。旋即叫住漱石,马车停下。

漱石掀开帘子连声告罪。他赶车出了纰漏,神色自然是慌张的。只见嵇成忧凛若冰霜,抚平衣袍,从坐榻上躬身站起来,朝他冷冷的下命令:

“到递铺衙门寻两个办事牢靠的邮役,叫他们亲自送罗姑娘回西南,不得有误!”

说完下了车,把从后头跟上来的眠风自马上赶下来,翻身上马自顾离开。

眠风连忙拔腿,一路小跑跟上去。

阿蒲蒻着急的钻出马车,被漱石拦住。

“罗姑娘!我刚才听到你说的话,你、你当真能为我家公子解毒吗?”漱石急切问她,半信半疑,欲言又止。

哪里有什么行人冲撞马车,适才听他二人说到解除蛊毒之事,他心下又惊又喜满是期待,默默竖起两只耳朵,将他们的谈话一字不漏的听了去。

后来阿蒲蒻口出惊人之语,不只让二公子着恼,让他也很意外,一个不留神就把马纵了出去。

阿蒲蒻的目光从嵇成忧离开的方向收回来,两只秀眉快要蹙到一处,张嘴正要答漱石的话,被他又是摆手又是拱手抱拳,出言阻止:

“您不用解释,我信的!”

漱石恐她在街面上再说出什么“阴阳交合”的话来,请她回车里坐好,他把马车从熙攘长街靠到僻静处。

对阿蒲蒻说:“只要罗姑娘愿意相助,我以我的性命担保您的清誉定会得以周全无虞,您和罗土司只管放心……”

他说这番话时面呈歉疚之色。这个少女远比他们所想的还要单纯,几乎到了憨愚的地步。利用她属实有些卑鄙了。但一想到这是关系公子性命的大事,别的都是次要的。大不了多补偿她金银财物。

“我晓得,我都晓得!”阿蒲蒻打断他。心说,你家公子更看重这些,你还是维护好他的清白和名节比较重要。

漱石勉强微笑:“您若不介怀就好办了,我定会想办法促成此事。”

阿蒲蒻催促:“那你可要快些!嵇二郎胸口的五瓣蛊花应已显现四瓣,等下一个生辰日最后一片花瓣生出,就必死无疑了!”

漱石大为吃惊,她连公子胸口已生出几处毒纹都知晓的一清二楚!

对于这个苗疆少女所说的话,起初他还觉得有些谬诞,这时已完全信服。

面色更加诚恳:“罗姑娘,这几年我们也曾试图解毒,宫中的御医、民间的高人不知请过多少。您母亲罗土司命人送来的药,虽然不能解毒,倒也能缓解毒发时的折磨。只是后来公子忙于政务,膳宿都在政事堂,药也不耐烦用了,蛊毒发作时只生生受着!”

阿蒲蒻惊诧,许多年也才采到的那么一点药,他却弃之不用。

不过这药只能缓解蛊毒之痛,不能解毒,他不用也就罢了。

阿母说,只有以她为药人才能真正解开当年的蛊毒,也才能顺势医了她自己的离魂失心之症。

所以阿母和族中老巫一经查出这其中的关窍,就立即让她到汴京来,一为报答当年嵇成忧对族人的恩情,二来也为了她自己日趋严重的隐疾。

嵇成忧的生或死牵扯到她的隐疾能否治愈,这是阿母一再叮嘱她不可对外人说的。

但是自从她到汴京来,短短几日他已拒绝她两次。

“蛊毒发作时,那钻心蚀骨之痛足以让人生不如死,他却弃药不用,连死都不怕……我又该怎么办呢?”她蹙眉喃喃。

五年前的苗疆之乱,赴黔州公干的嵇二郎身中蛊毒,让他的心绞痛一年更甚过一年,直到五瓣蛊花成形,他将在极度的疼痛中死去。

而她,亦未能从那次动乱中幸免。

她不会死,但是她对喜怒哀乐的感知将会一年比一年减弱。那些高兴的、悲伤的、生气的或痛苦的情绪,将一天天离她越来越远。那些她爱的和爱她的亲人,她会渐渐忘记对他们的感情,直到对他们冷漠以待。

最终她不再是个活生生的会哭会笑的人,只会变成一具喘着气苟活的行尸走肉,在极度的麻木中活着。

她不要这样子活着,所以她到汴京来,为自己寻一条生路。

她不管嵇成忧为何一再拒绝,为何看淡生死,她想要好好的活命,也要活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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