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恼怒

阿蒲蒻错愕的说不出话。

嵇成忧将书册放到案上,双手垂于宽大的袖中,被遮蔽起来的手紧握成拳,手上青筋凸起。他声色不动的把疼痛压制下去,不在面上显出一丝端倪。唯有时冷时热的汗渍在后背蔓延。

他垂下去的眸光愈加冰凉倦怠,朝向她的俊美侧颜冷到发白的地步。紧抿成一条线的薄唇,仿佛对一切都充满不屑和鄙夷。

也许让他鄙薄的,只是她这个不请自来的苗女而已。

阿蒲蒻偏过头去,看向门外屋檐旁那一丛郁郁葱茏的青竹。

他大约很喜欢竹子。她在政事堂那间敞亮的大屋子里见到过,和嵇成夙沿回廊一路走到微雪堂的路上也看到很多,清幽竹影一直通到他的书房外。

教她读书写字的老儒生曾跟她说,中原的读书人,汴京的士大夫,都很喜欢竹子,因其高洁。

苗疆山寨也有很多竹子,她的族人们拿来搭寨子建吊脚楼,做捕猎的陷阱。只要它们结实好用,他们可不在乎这些空心之物代表了多高尚的情操。

“我来汴京的路上,听人们说如果这世上有完美的君子,就是嵇家二郎你这样的。但是现在我知道了,他们说得不对!真正的君子才不是你这样的!不是看低他人才叫清高自许!”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有两簇小小的火苗在燃烧。饱满的胸口微微喘息,垂到耳颈间和胸前的几缕碎发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

嵇成忧掀起眼皮看她一眼,复垂下眸光。

原来她发脾气是这个样子,像蒻草般纤细稚嫩,又像微弱的火烛,只要一挥袖子就可以叫它轻易熄灭。但此时的他,心口灼痛的难以动弹,更加说不出话来。

他不说话,她越发觉得被她言中。越想越气,鼻音中透出浓郁的委屈不忿:“你压根就瞧不起人!你……你看不起我!你嫌弃我出身低微见识浅薄也就罢了,你居然还说我居心不良!”

嵇成忧强压住越来越猛烈的毒噬之痛,隐忍着烦乱:“姑娘莫要蛮不讲理,我几曾看不起你,又何时说过这些话。”

“你说过!就在马车上!你说我来自蛮荒之地,缺乏教养没有才学!难道不是鄙薄我的出身和见识么?你还叫我莫要对你有非分之想,不就是怀疑我居心不良?若不是为了、为了完成阿母之命……你以为谁稀罕呢!”

她低声嚷起来,脸上泛起羞愤的红晕。

“还不止这些!我到汴京后,你吝于见我一面,就叫人拿赏赐打发我回西南去!还有,你和老夫人和三公子,完全不一样!他们有多真诚,你就有多虚伪!你的谦和有礼是虚伪的,高风峻节也是假的!”

难为她不只把官话说得如此流利,数落起人来更是与言官不遑多让,端的是伶牙俐齿咄咄逼人。

阿蒲蒻顺着他垂下去的视线落到光洁的书案上,上面摆着他刚放上去的一本册子,封面上写着礼记随笔几个字。她冷冷的睃了一眼,发出一声嗤笑:

“如果你们的圣人教出来的都是像嵇二郎你这般倨傲虚伪的人,那些不知所谓的圣贤书不读也罢!”

嵇成忧抬起袖子,从袖中伸出手捏住鼻梁,秀颀的手指关节苍白的失了血色。汗意从额头渗出,带了毒咒的血液正在他周身叫嚣,放肆的游走,所到之处让他如刀刃刮过似的生疼。他不敢保证他若控制不住,会叫她看到多么狼狈的一幕。他只想叫她走,赶紧走!

可是他的心神仿佛被这个怒气正盛的少女彻底掌控,令他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默默承受她还没有结束的怒火。

“不过,我根本就不在乎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在乎你看不看得起我!这些对我都不重要!你身中蛊毒是我们苗人造成的过失,您对我们有怨怼也是应该的,我来汴京就是为当年之事做个了结!”

嵇成忧猛地抬头望向她,从唇齿间逼出沉缓的话语:“姑娘自己说过,你不是巫女,对否?”

阿蒲蒻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慌,陡然住嘴。

嵇成忧咬牙冲开扼制在嗓子眼的禁锢,艰涩的道:“想必你阿母也跟你说过,巫人巫女种下的蛊毒,只有他们自己才能解开。当年那个始作俑者已死,这个毒是无解的。”

他的声音也不大,依然如林间淌过的水流,于寂静中更显幽沉。

没想到他不止通习苗文,对巫医和蛊毒的了解也如此之深。

“不是这样的!”阿蒲蒻摇头慌道。愤怒的情绪就像周缨那只破了的鞠球,一旦泄了气,就再也鼓不起来了。她口口声声为他解毒,实藏着自己的私心。

“如你阿母在信中所说的解毒之法,或许可行。但是她在信中却没有说,至少需得是一位苗巫才能解苗蛊。而你,并不是巫女。”

他说完,已几乎无法控制身体的颤栗和摇摇欲坠的虚弱之态。而这个少女还处在慌乱中,一点也没发觉他的异样。

嵇成忧心中不无嘲弄,她若是巫女,只怕也不会是个好的医者。察言观色和感知力实在太过于迟钝了些。

他早说过,她只是个空有美貌懵懂无知的愚鲁少女。

自从看了罗锡姑的信,他原本只想把她打发走。这时被她一顿胡搅蛮缠,把这些本不想对人言的话通通道了出来。

最好能打消她的念头。

“我会成为巫女的!若不是五年前的动乱……我也会成为巫女的!”她只是摇头,重复这句话。

“那是你自己的事,姑娘请回吧。”他甩开颤抖的袖子不耐烦的请她离开。额上的汗水滚落下来浸入鬓角。

院门口隐约传来翠白唤“罗姑娘”的声音。

客院虽说就在微雪堂旁边,仆从们却无人敢陪她过来。

她们都畏惧他。

阿蒲蒻这时猛地想起,她是过来跟他示好的,怎么突然大发脾气口不择言把人指责了一通?她怎么敢的!

“我……反正我不会放弃!”她低声喊了一句,不敢再看嵇成忧一眼,不顾礼仪提起裙摆跑了出去。

迎面撞上大跨步走来的眠风。眠风一脸肃容,没有注意到她惊惶失措,草草跟她拱手行了个礼,就埋头进了书房。

“二公子!”眠风抬眼大惊,忙上前搀扶,“可是罗娘子做了甚?”

“与她无关……”嵇成忧摆了摆手,终于力不能支,两只手都撑到了书案上,大口的喘着气。

汗流成河,从湿透的鬓角滚滚落下滴到桌案上。又过了好一阵,这一波来势凶猛的蛊痛才如潮水渐渐退去。

眠风赶忙递上来一张帕子,犹豫道:“英王妃适才打发人过来给您递话,英王殿下进宫跟官家回禀往西北派遣官员管辖三州十六寨一事,官家突然改口名单还需商酌,要缓一缓搁置再议,殿下一时着急顶撞了官家。”

嵇成忧擦汗的手停滞。名单是他和英王赵琛商议妥当后,才由阿琛去跟官家启奏。遣往麟州等地的官员均出自政事堂,都是他信得过的“差遣”,也是他给阿琛留的人,可保北地未来廿年无忧。

官家一向不插手此事任他二人施为,西戎使臣暗中捣鬼勾结主和派一事也已叫他们化解,今日又是为何……

“我即刻进宫面圣。”他一手拭汗,口中无甚情绪的道。

眠风皱眉:“小的说句不该说的,王妃未免杞人忧天,一点风吹草动都来劳烦您,不让人安生!二公子您今日好歹歇一歇明日再说,官家和王爷素来和气,定是王妃思虑过多。”

“西北之事耽误不得,你着人速去备轿。”嵇成忧吩咐道。

眠风只得肃然应喏。

嵇成忧蹙额思索,不紧不慢的把帕子放到桌案上,那本礼记随笔的册子落入眼帘。他迟疑了一下,把眠风叫住:“慢着。”

他把笔记递到眠风手上,随口说:“去把官家赐的那套笔墨砚台找出来,拿到客院呈给罗姑娘。”

眠风吃惊:“就是那套官家亲制的松烟墨还有玉版宣和苍玉砚?”

官家于书画丹青造诣颇深,也喜欢亲手制墨,给受宠的臣子赏赐诸如此类的风雅之物以示殊荣,实令旁人艳羡。他家二公子自然是当得起的,那个罗娘子,她只怕连如何研墨都还不会吧?

“再好的东西也是给人用的。”嵇成忧淡淡道。

眠风不再深想,“哎”了一声答应下来,捧着手里的册子问:“这本书也一并给罗姑娘?”

“送到冲梧院,叫三郎每日抄写一则,熟读为宜,若能成诵更佳。”

眠风颔首,捧着书退下,去安排轿子。

漱石被公子调离,他一人顶两人的差,一面火急火燎的唤人伺候公子更衣熏香换官服戴乌纱,一面飞快的把御赐笔墨砚台找出来,又交代下人去鹤延堂代公子跟老夫人知会一声,顺便把笔墨原封不动的送去客院给罗姑娘,把书送去冲梧院交给三公子。

忙完这些,主仆二人带着扈从疾步出了门。

却说阿蒲蒻慌张的从书房跑了出去,青竹丛中冷风一吹,她捂着扑通狂跳的心房愣住,刚才她在跟嵇成忧发火?

喜怒哀惧谓之七情,她居然短暂的重获了“怒”的情绪。她心中惊诧,又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是该欣喜还是懊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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