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二零一八年夏

美术生的素描考试只有三小时,但为了锻炼学生的耐心和深入细节的绘画能力,枯燥漫长的写生课是必经之路,从周五到周日,素描老师都在让他们画同一组静物。

写生课的画面不会被老师打分,是专业课中少有的可以放飞自我的时刻,于是每次写生课结束,全班交上去的作品都各有各的特色,但总体也能大致分为两个派别:联考派和单考派。联考派的画面讲究构图结构细节,单考派的,则更多的是讲究一种氛围和感觉。

唐崖属于前者,他即便上写生课,也是遵循素描考试的绘画方式:起稿时预留三指宽的桌面转折,一前一后的衬布,前景,中景,后景,主体物必须占三分之二,明暗交界线要黑,暗面和投影要统一,灰面亮面要过度,等等等等,打眼看去,这就是一张完美的素描考试试卷,符合联考的一切要求,是为考试量身定做的。

而林彦的画面很不一样,明显属于后者。在4K的素描纸上,他将台面上的那些静物都画得很小,偌大的画面,把整个静物台画了进去,加上给静物打灯的落地灯,还有坐在对面的张陌尔和徐离的画架,甚至还有画室的窗户。好看是好看,但在联考中拿不到分。

林彦是个很没耐心的人,从幼儿园到小学,老师对他给出的评价都是:活泼好动。

张陌尔作为他的发小,给出的评价是:屁股长钉,一刻不停。

跟林彦同寝同桌四天,唐崖对此是深有体会。

画画,是林彦少有的能安静下来的时刻。

可惜,安静的只是听觉层面。

一般人即便是写生,也是支着画架,坐着小板凳,举着笔在画板上勾画,安安静静一坐就是一天。

林彦写生,跟他的画一样——异于常人。

他时而举起碳条眯眼比对静物的大小,时而大刀阔斧动作夸张地在纸上画下一笔,有时甚至还要站起来,走近静物台,仔细观察一下静物的表面纹理,然后坐下来画一笔,然后又站起来,走近去观察一下,再坐下来,画一笔,即使这时候的他连草稿都还没打好,压根没到观察细节的那一步。

嘴巴是安静了,小动作是一样没少。

就这样舞了两天,到周日上午,林彦竟然也勉强将画面补完整了,叫人能看出来他画的是什么。

素描老师在画室里走了一圈,将全班人的画看了一遍,在下课来临之际宣布:“先别着急撕胶带啊,下个星期还是画这个,静物都别动,画架也别动,到时候找不回角度别找我哭。”

此言一出,许多平时有耐心的同学都忍不住发出惨叫:

“啊——还画这张啊,我的纸都快擦烂了。”

“我看到这个陶罐就想吐。”

“画不下去了老师。”

反倒一向没耐心的林彦,没对老师的话发表任何意见,就跟没听到一样,放下炭笔拍了拍手,扭头一脸期待地对唐崖说:“下午去课室还是在宿舍?”

要不是林彦这么一提,唐崖都要忘记了他答应林彦周日下午帮他补习的事,见他沉默不语,林彦凑近,几乎要贴在他脸上,眯着眼质问道:“你不会是忘了吧?这可是最重要的事!”

唐崖仰头往后躲,“没忘。”

林彦追问:“那下午在课室还是在宿舍?”

唐崖垂眸思考,林彦帮他分析,“刚才胖虎说他们要睡一个下午,我们班课室肯定没人,要不课室?”

唐崖点了点头,“那就课室吧。”

林彦又问:“那几点呢?”

唐崖注视着他的眼睛,看到林彦眼下明显的黑眼圈,“午觉后。”

“哦。”林彦明目张胆地拿出手机,“那我调个闹钟,你想睡到几点?”

唐崖静默了片刻,“我醒了叫你。”

林彦抬了一下眉,调闹钟的动作一顿,“也行!”

办公楼离校门口近,离饭堂远,很难跟文化生抢饭吃,所以上专业课的这几天大家都会选择叫外卖,偷偷摸摸地在保安看不见的围墙偷运进来。

林彦今天点了紫米饭卷,他算好了下课时间点的,一放学就去拿,点了两根,一根加肉松,一根加鸡排,鸡排的那根给唐崖,肉松的自己吃。

两人在画室坐着吃完了午饭才走回宿舍,周日下午的校园见不到一个人,烈日当空,林彦和唐崖都没有遮阳伞,为了避免中暑只能沿着风雨长廊往宿舍走。

长廊的屋檐上种了垂下来的紫藤花,此时已经过了花期,能看见的全是叶子,林彦走着走着,忽然说起:“我们实验也有一条长廊。”

唐崖朝他看去,林彦正好伸手去碰紫藤的叶子,阳光照来,将他的指尖照得微微透明,轻风吹过,把他的刘海掀起一小簇。

唐崖职业病又犯了,第一反应是这样的光影画一幅逆光素描一定很不错,这种淡淡的光影他把握不好,可能得用铅笔细细的画,能画上一星期。

林彦不知道他心中所想,接着说:“不过没江桦这么夸张,从宿舍连到校门,我们那的只能从教学楼连到综合楼,挺短的,而且只在教学楼的右侧,旁边就是学校的围墙,也没种紫藤,种的是银杏。”

林彦说完,看着唐崖,示意他也说点什么,唐崖沉默半响,吐出一句“能想象到。”

林彦继续说,“每年过完国庆,银杏叶就会慢慢开始变黄,初三的学生就会开始收集叶子,夹在自己的日记本啊,课本啊,或者什么书里面,算是一种大家约定俗成的毕业文化,除了捡银杏叶,他们还会去小树林里,找橡皮树写字,就写在叶子上,也不带走,由着那些写了字的叶子继续长在树上,慢慢变黄,然后脱落。”

“小树林那些橡皮树算是我们学校的一个留言墙吧,我以前特别喜欢去看那些叶子上学姐学长的留言,还有表白的,只要不是在语文卷上,大家都特别会写,个个都是诗人。”

唐崖依旧没什么话,“嗯。”

林彦凑到他面前,好奇地问:“你们四中有没有这种文化?你们学校里都种什么?”

唐崖想起四中,面色就变得有些冷,他躲开林彦的视线,垂下的睫毛遮住一大半瞳孔,过了好一会才回答:“不记得了。”

林彦显然不信,“这才毕业一年,就不记得了吗?四中不在大学城,我还没去过呢,里面环境好吗?”

唐崖看了他一阵,说:“很差。”

林彦立刻露出崇拜的表情,“哇塞,那你也太厉害了,从四中考进江桦的竞赛班诶!”

四中名声很差,里面出来的学生百分之九十五都没有高中上,全去了技校卫校或是直接入了社会,普通人一听哪个学生是四中的,都会露出鄙夷的表情,唐崖早就习惯了。

当初他拿着奥赛银牌进江桦,摆明了说自己是四中的,依旧很多人没把他跟四中联系起来。

四中的,怎么可能这么优秀啊,江桦竞赛班从来没有四中上来的。

所以现下,恍然听见林彦在夸自己,唐崖愣了一秒,问道:“你以前,没听说过四中?”

林彦点头,“当然听说过,不过我听说的版本很狂野,听说你们四中上学都要在兜里揣把刀,四中四中,血雨腥风,真的假的?”

林彦说完,怕唐崖误会又先解释了一通:“我就是听说哈,江湖传说都是不可信的,我以前在实验的时候,他们还说我们8班上课要揣把刀呢,说我们是实验版四中,简直是造谣!我们八班只是稍有江湖风范加上班里比较多人学散打的而已。”

林彦说话时表情生动,还会附带很多独属他个人的小动作,唐崖周身冷下来的气氛有了一些回温,他微微挑眉,不答反问:“你也去学散打了?”

“我倒是想啊。”林彦叹气,“我爸妈不让。”

“噢。”唐崖换了个话题,“所以真的要带刀?”

林彦思考了一下,“我们班确实挺多刀的,但那是为了在课室分水果吃!都是安全的切水果的陶瓷刀!”

唐崖嘴角轻扬了一下,又很快压了下去,他漫不经心地说,“四中确实要带刀。”

林彦瞬间瞪大眼睛,“这么刺激!”

唐崖观察着他的神情,发现他是真的兴奋,“你觉得刺激?”

林彦意识到自己用词不对,改口:“这么危险!老师不管吗?”

唐崖语气平淡地说:“明面上的不敢管,背地里的管不着。”

林彦:“啊……那……那学校也不管?伤人了怎么办?”

唐崖不屑道:“谁知道呢,反正都是人尽皆知的烂学校,只要不出人命,谁会管?”

林彦听出他语气里的自暴自弃,有一瞬间短暂的无言,他扭头看了眼唐崖,静默片刻,还是问道:“那你怎么会去四中?”

按唐崖现在的成绩,他绝不可能会沦落到四中那个地方。

两人此时已经走到宿舍门口,唐崖率先推开门,进门的时候扔给林彦一个回答:“因为我傻逼。”

说完,他就推开门进去了。

林彦愣在门口,好一会没缓过神来。

不想聊就不想聊呗,干嘛突然骂自己。

胖虎和周值还没回来,宿舍里只有两个人,唐崖坐在自己椅子上闷声换鞋,林彦跟着他的动作,换完鞋上个厕所出来,唐崖已经躺在床上开始午睡了。

林彦蹑手蹑手爬上床,摸出手机给张陌尔发信息。

【壮汉一枚:姐,我好像踩雷了。】

张陌尔估计在吃饭,好一会才回。

【半杯水:?】

【壮汉一枚:我刚才作死,去问唐崖为什么初中是在四中读的。】

【半杯水:然后?】

【壮汉一枚:然后唐崖回了我一句:因为我傻逼】

【半杯水:卧槽,唐崖还会这样说话呢?】

【半杯水:看来你踩得不轻啊,我给你发的唐崖攻略没看吗?】

【壮汉一枚:看了啊,上面不是说他跟四中同学还有联系吗?那不就是不介意四中的意思?但我怎么感觉他很讨厌四中呢?】

【壮汉一枚:不会是消息有误吧!你收了我五块樱花怎么还卖假料呢!】

【半杯水:那可是我从我哥那里套出来的,怎么可能有误!】

【壮汉一枚:先不管这些了,啊啊啊啊我不会完了吧,本来下午他要帮我补数学的。】

【半杯水:如果唐崖是个肚里能撑船的,应该不会在意你童言无忌,如果他十分介意别人提他的往事,那他可能会很生气。】

【壮汉一枚:那你觉得,他会介意吗?】

【半杯水:以我对唐崖浅薄的了解,我来做个相似的假设,如果我在你面前问你为什么休学为什么不上体育课,你会怎么样?】

林彦心脏一沉。

【壮汉一枚:我会想打你。】

【半杯水:所以,你能体会到唐崖现在的心情了吧?】

【壮汉一枚:那我该怎么办?】

【半杯水:补偿补救一下啊!看着攻略补救一下!】

林彦放下手机,掀开被子悄悄地看了眼唐崖的方向,随后动作轻巧地翻下床,在自己的零食柜里翻了一阵。

唐崖其实没睡着,宿舍里太安静了,他把林彦的小动作听得一清二楚,听着他的脚步一点一点移到自己床前,然后就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被放到了自己的被子上。

唐崖忍了几秒,还是没忍住,睁开了眼,见林彦在自己床沿摆了一圈牛奶,每瓶上写着一个字,连起来是:你不是傻。最后一个“逼”字还在林彦手里。

唐崖忽然睁眼,林彦被吓了一跳,脑袋立刻就缩回床底下,掩耳盗铃地站着不动,假装自己没来过。

唐崖此时只剩下无奈,他坐起身问道:“你在干什么?”

林彦的脑袋从床底冒了出来,趴在床沿,说:“我怕你生气了一会不叫我起来学数学。”

唐崖扶额,“那也不用把牛奶像贡品一样摆在这,我睡的是床不是棺材。”

“哦哦哦,对不起……”林彦赶紧把那些牛奶收回来,问:“那我摆你书桌上?”

唐崖看着他:“不用,你自己留着喝吧。”

林彦迅速把牛奶摆回自己桌上,但没回床上睡觉,而且又走到唐崖床边,眼巴巴地望着他。

不知道还以为他想睡唐崖的床。

唐崖闭了闭眼,“还不睡?再不睡就该起床了。”

林彦顿时喜笑颜开,“睡睡睡,我肯定起得来的!你一叫我就醒了,你一定要叫我!”

唐崖叹了口气,躺下睡觉。

短短一周,他把这辈子的气都叹光了。

林彦:(眼巴巴趴在床边不说话)

唐崖:(掀开被子)(拍拍枕头)老婆,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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