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午时过了,陆昀峥打马从外头回来。
他满脸的疲倦。
邬春荣跟着他,禀报道:“夫人今日正收拾行李,但是她头痛又犯了……便想推迟到明日一早再走。您看如何?”
“真病了?”陆昀峥问。
邬春荣有些为难地道:“看着不像假的,听春铃姐姐说,夫人方才晕过去了。”
一屋子人忙乱半天。
陆昀峥若有所思,继续往后院走:“那便明日早上再走。”
傍晚,陆昀峥正在书房处理信件,朝廷催得有些急,让他快些回去长安。
这时候春铃过来,问侯爷能不能去看看夫人。夫人病了,不肯吃晚饭。
陆昀峥将笔放下,抬脚去左院看谷湘君。
谷湘君躺在窗边的躺椅上,窗子大开着。入秋之后,一日比一日冷,入夜时分更是如此。谷湘君冷眼望着院子里一棵藤儿上枯黄的叶子,不知在想什么。
听到陆昀峥的脚步声,她也只是眨眨眼,没有回头,一副可怜的模样。
陆昀峥低头进去,坐在房中的凳子上,问她怎样了。
谷湘君仍旧没有回头,她嘲讽道:“你坐得那样远,是怕我把你吃了?”
不要以为她不知道,他这是因为茶馆骗她一事,心里愧疚,才会弥补她,过来看望她。
她说话总是这般带刺,陆昀峥已经习惯了,他起身:“看来你没有大碍。天色已晚,你保重身体,明日还要上路。”
果然,他连虚与委蛇都嫌麻烦,满脑子只想着和离。
谷湘君想起今日茶楼里的事,怒从心中起,她冷笑道:“你这是急着要回到长安与我和离呀,如果我不答应呢?”
“当初说好了,不可再拖下去。”
“说好了也可以反悔呀。”谷湘君好笑地看着他,“我们是名义上的夫妻,你想和离就和离么?陆昀峥我告诉你,就算回到长安,我也不会与你去上报官府和离。因为,我、不、同、意!”
她捧着肚子哈哈大笑,怎么会有这么好骗的人?
“之前你说未满一年就和离,会被人背后说闲话,也必然被父母困于闺房,在和离前游乐是你最大的心愿,本侯念及你是女子,身有不得已,才会答应延迟和离。”陆昀峥咬牙切齿,仍旧保持着冷静,“一开始,你骗婚就是心存不轨,本侯不该信你任何一字一句。”
那时候,他刚刚失忆,脑子里只记得一件事,那就是要和阿致成婚。回到长安侯府,父母得知他要找阿致,便将谷湘君领过来,说她的小名就叫雪致。不仅父母,他周围的所有人,包括他曾经养的一队暗卫都说,谷湘君就是雪致,几年前他们便打算订婚,因为他上战场才耽搁了,谷湘君甘愿为此等他好几年,此事京城人尽皆知。陆昀峥便求娶了谷湘君,成为他人口中的郎才女貌。
原本谷湘君的计划完美无缺,因为所有人都支持她,不支持的人都被她血洗在外。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在婚礼的当天,陆昀峥曾经的一个旧部赶来喝喜酒。这旧部在战场上丢了一条腿,没法赚钱养家,抚恤金花完,老婆孩子快饿死了。他记着陆昀峥曾说过的,有难可以去找,便厚着脸皮去喝喜酒,顺便再讨一点钱做小本买卖,让妻子不那么劳累。
也就是因为这旧部,突破了谷湘君的层层算计,将篓子捅到了陆昀峥面前。陆昀峥这才知道,他的阿致原名叫沈雪致,来自大漠,伙夫之女,并不是礼部尚书的女儿谷湘君。
早在五年前的大漠上,他与阿致便结为夫妻,有了夫妻之实。阿致跟着陆昀峥从边塞回去长安,就是为了成婚。
只是不知道为何,阿致离开了他。
大婚那晚,陆昀峥质问谷湘君,谷湘君没有否认,但她哭着说自己种种不容易,乞求陆昀峥顾念她的名声,一拖再拖,便到了今日。
而谷湘君早就受够了他提“骗婚”这两个字,扯着喉咙大喊道:“是,我骗婚,我骗你是沈雪致,但那又怎样?我有错你就没错了?别忘了当初是你求着我嫁的,现在我就是你的夫人!你想和离就和离?做梦吧。还有——你写的放妻书我早撕了。”
若是父母知道她要和离,为了面子也会扒了她的皮。
陆昀峥眯着眼睛看她:“也就是说,你一开始就是骗我,根本没打算与我和离。”
“当初你与我说和离的事,我可从始至终都没有点头过,只是你自己一人在说。”谷湘君得意地笑了。陆昀峥这样的丈夫,虽然冷淡了些,可好歹算是长安城里独一份的公子哥——腌臜事很少,有上进心,关键是真的能建功立业。
躺着就能挣个诰命的好事,谷湘君好不容易搞到手,从来没打算放手。
陆昀峥生气她也不怕。
陆昀峥脸上的怒气全都消散了,甚至他整个人都轻松了一般,他反常地微笑:“给过你很多很多机会,既然你不珍惜,那往后就不要怪我。”
也不是只有和离这一种办法。
谷湘君冷哼一声:“那我且看看你能把我怎么办。”
陆昀峥这样心软的人,也就是嘴上说说狠话,谷湘君才不怕他。更何况,她爹是礼部尚书,再怎么着,陆昀峥不看佛面也要看僧面。
陆昀峥不再理她。
谷湘君这人是聪明,长安城里才华出众的贵女,但人聪明了之后就容易有个毛病——自作聪明。她以为自己很了解陆昀峥,觉得他是个心软的人,便以为可以以此处处拿捏他。但她从来没有考虑过,心软的人怎么可能带兵杀敌,甚至做到建功立业呢?
他只是很少把战场上冷酷理智那一套用在人身上罢了。
·
陆昀峥回到自己房里时,邬春荣麻溜地给各个房里燃烛,上饭菜。
陆昀峥没什么胃口,让邬春荣去拿两壶酒来。
邬春荣拿过来了,陆昀峥想起昨晚上做的糊涂事:“把酒收起来,你去取个火盆来。”
上次烧抄写的经书,留了个盆儿,邬春荣赶紧拿到书房里去,给侯爷生火。
陆昀峥坐在火盆前,把那封信从怀里拿出来。
他把信封拿出来仔细看了看,封口是打开过的,里头的信纸是胡乱塞进去的,显然有人看过了。可是小娘子当时那神情,似乎是毫无所觉……还是说,她揣着糊涂装明白呢?
也许,她只是不想卷入他的人生罢。
陆昀峥看着跳动的火苗,想要将信纸打开。但是他最终将信纸捏成了一团,扔进火堆里。
纸团化为灰烬时,他的心似乎也死掉了。那个小娘子对他,根本没有任何旖旎的心思,一切只是他的妄想。
这是好事。而他也要离开了。
这时候,罗三开门进来,他禀报了两件事。
“夫人方才乘马车出门了。”
方才吵得剑拔弩张,出去也很正常。陆昀峥点头,他没有在意。
“还有,渠县那边来了消息,王致的儿子陆涂回信了,但他要求一笔银钱,才肯见面详谈。”罗三将收到的信交给陆昀峥。
上次罗三去渠县打听到陆涂的发小,便让这发小给长安城里居无定所的陆涂写信说明此事,并让他回信到密县。
陆昀峥看了这信,信上的字如同鬼画符,倒是索要银钱数目写得相当清楚。他口气不小。
“侯爷,接下来怎么办?”罗三问,这可不是小数目。
陆昀峥将信投入火中:“继续跟。五十两他就会同意。”
事情已经跟到这里,他断然不会放弃。再则,他不是冤大头。
只是,他很清楚,就算查下去,也没什么用。
他们注定是不能交集的命运。
罗三领命离开,书房里又只剩下陆昀峥一个人。四周黑漆漆一片,夜雾浓重,冷意侵袭到骨髓。
陆昀峥索性洗了个热水澡,早点去睡。
可是躺在床上,闭眼许久,他压根睡不着。
今日站在她面前时,他说了再见。可是一想到此去经年,应是老死都不能再见,他就心有不甘。凭什么他要一次次与爱的人失之交臂?凭什么他要经受此种煎熬?
如果他曾与阿致在一起,又为何要让他遇见这小娘子。
陆昀峥闭眼许久,心不静,干脆起身。
他记得邬春荣把两壶酒放在了书房的柜子上。
他找到了,取了一壶,不敢喝多。
喝了酒,醉意朦胧,好受一些了,摸到床上去躺着。
他迷迷糊糊感觉到,致娘又来了,站在黑暗里,眼睛澄亮地看着她。
白日里,他的影子叠在她的身上,可是他却只能站在离她那么远的地方。
陆昀峥看着她,伸出手。
致娘款款走过来,她也伸出手来。
在黑暗中,两人的手握在一起,就像是衔接的桥。
虽是想象,可陆昀峥却能感觉到她手指的触感——温热、湿润。
这一次,她躺在了他身侧,就像他想要的那样。
他侧躺着,头靠近她的肩头,额头贴着她的脸侧,两手交握。这般靠近,几乎能闻到她身上的气息。
陆昀峥闭着眼,他深呼吸一口气,睁开眼睛。
再这样下去,他就会沉陷其中,无法自拔。而他最微弱的理智在告诉他,不要背叛阿致。
人之所以是人,是因为有理智,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虽然他心中所想,无人可知。可是他的良心知道。
陆昀峥起身,自己去厨房提了一桶冷水,洗个冷水澡,终于清醒过来:“陆昀峥,这才是对的。”
·
月光之下,谷湘君乘着马车疾驰,快到曲逸巷时,她让马车停下。
这时,马车四周立刻聚拢了四个彪形大汉,黑色夜行衣,蒙着面,只有凶光闪闪的眼睛露在外面。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去往曲逸巷的面馆,四个大汉率先跳入墙内,打开后门。
阿致听到嘈杂的脚步声,从床上起来,操起床下的刀,心道难不成屈老幺又想要做什么不轨的事?
她简单披了外衣,冲出门外。
正好后门打开,一个女人出现在她的后门口。月光下,依稀可见她满脸的怒色。
阿致愣在原地,谷湘君竟然会强闯她的房子。
谷湘君早就想见见这寡妇的真面目,如何会将专情的陆昀峥魂都勾走。这真的见到了,她惊得嘴巴大张,伸手指着阿致:“你——”
她话卡在喉咙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女人是沈雪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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