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上

1.

周五的晚上,我从警局下班回家。街对面是一家拉面馆,我中午的时候常去那边吃,老板是从别的地方过来的,已经在此定居了二十多年,面馆的牛肉味道很好,筋道又美味。

中午闲暇时候我会跟她交谈,她很健谈,或者说是个话痨,每个常客她都能唠上几句,从小事到大事,从她的丈夫孩子,到最近多变的天气。

“又起雾了,什么时候才会散去啊?”她这样问我。

我宽慰她:“会散去的。”然后结账。

晚上我是不在她的面馆用餐的,我还有别的事要去做。

经过的时候,透过窗户我看见她在柜台那和别的常客交谈,时而爽朗大笑,心情看起来好极了。

路上的行人不算多,便利店的员工在柜台后头一点一点的打瞌睡,我猜他昨晚没有睡好。也许是因为刚出生的彻夜啼哭的孩子,也许因为日益减少的工资,也许因为噩梦。

提着公文包的男人推开门,广播播报“欢迎光临”,惊醒了那位员工,他在瞬间回过神,摆出了热情洋溢的笑容。

公车站那条狭小的长凳上已经坐了人,两鬓发白的老太太,手上提着一个老旧的帆布包,上面还有些污垢,也许是汤汁,也许是酱油,没有洗干净。

我站在站牌旁边等待,过了一会来了一个胡子邋遢的男人,焦躁不安的掏出了烟点燃,烟味顺着风飘过来,我倒没觉得有什么不适。

但是我是不抽烟的,我的妻子也不抽烟。是的,我的妻子。

也许是我身边有抽烟的人——我的同事。没准。一个常年穿夹克的男人,整天昏昏欲睡的样子,他的烟瘾很大,在办公室的时候会习惯性的搓一搓手指,随后烟瘾上来,他就出去找个角落抽烟。

我的上司也抽烟,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女人,普通的长相,普通的穿着,站在人群中会泯然于众人。也不是。她出现就能带来让人心安的感觉。我很少见到她,她经常呆在办公室。

茶水间有咖啡机,我的同事们都对咖啡不是很感兴趣——也不能说没有兴趣——咖啡只用作下午提神用。我也用来提神。我总是喜欢往里面加牛奶。

我喜欢牛奶的味道。

公车来的时候,那个男人抽完了烟,丢在地上踩灭了烟蒂,我们一个接一个的上了车,我坐靠窗的位置,我喜欢靠窗的位置,外面的风景会往后退。这个不大的小镇。

傍晚的光影忽明忽暗,公车的座位有些腐朽。

陆续上来新的乘客,打扮靓丽的年轻女人,刚从诊所出来提着病历单的老人,背着书包的少年。有人外带了晚餐坐车,空气中涌来肉香味。又陆续有人下车。

方才那个同我一站等车的老人坐在爱心座位,将帆布包紧紧的抱在怀里。又上来一个买了一个大玩偶的中年男人。

夕阳好看极了。也许我该带我的妻子去看一次落日。不管是山顶还是海边。我的妻子。

过了七站后,轮到我下车。

回去的路上有一整排的商铺,宠物店,生活超市,装修建材,新开了一家花店,绿色的盆栽涌满了门口的玻璃。像丛林一样。

我推门进去的时候闻到了浓郁的花香,店主与我打招呼:“您是这里的居民吗?”

“是。”

“以后还请多多惠顾。今天想买什么?”

“想买花...送给我的妻子。”

“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不是。我只是瞧见了新开的店,觉得她会喜欢。也不一定喜欢。我可能并不了解她。没准她会更喜欢剪下来的头发。开个玩笑。

我买了玫瑰,店主推荐的,可能有些俗气,但是买玫瑰是不会错的。没有女人会拒绝玫瑰。她这么跟我说。

其实我还是需要辨别门牌号才能找到我的家。

我将玫瑰小心的夹在腋下,掏出钥匙开了门,更加浓郁的香味。

“我回来了。”

厨房有人出来,与我说一句废话:“你回来了。”

她不说欢迎回家,也不说别的。

蓝色的头发,渲染过的刘海,淡蓝色的家居服被她用剪刀修剪了一下。灰色的拖鞋。灰色的兔子拖鞋。我给她挑选的——她问我喜欢哪一双——上面还有两个耷拉下来的灰色耳朵。手臂上有袖环的装饰。

她的语调总是平稳有温柔。和她说一会话会卸下一整天的疲惫。

“再等一会哦,很快就能吃饭了。”

她的厨艺很好,和她理发的手艺一样好。她的手总是那么灵巧,我只会把煎蛋煎糊。她就走过来,走到我身后,用她的手臂圈住我,拿过我的铲子,无奈的笑笑,用哄小孩的口吻说:“我来就好了...小心一点,油点会溅起来。”

我走进厨房,走到她身后,她知道我进去了,头也不回的问:“怎么想到买花了?”

我圈住她,从她的手臂下伸过去,拿着那一束玫瑰:“旁边新开了一家花店....”没准这时候正常的伴侣应该多说些话的。什么话呢...**的话吗?我绞尽脑汁,大概是一些“我觉得它跟你很配”,“美女应该配鲜花”——呸,我在想什么?

我只好问:“你喜欢吗?”

她收过花,转过身,我便又撞进了她蓝色的眼睛。跟雾气一样的蓝色的眼睛。湿漉漉的,但是不是那种湿漉漉。波光粼粼。大概是这样。

“喜欢。”她低头闻了一下花瓣,嘴角上扬,重复,“很喜欢。”

我又问:“会不会有点俗....店主这么推荐给我的。”

“不会。你送的我都喜欢。”

这时那雾气里倒也有了一丝恶作剧般的笑意,但是不带恶意,她就这么直勾勾的看着我,太灼目了,我避开了视线,脸上热热的。

似乎这就是她想要的结果。

“嗯。”我从喉咙里应了一声,又惶恐不及的说,“谢谢。”

她笑了起来,很轻的笑声,从鼻子里出来,打个转,缠到我的耳朵里,像蝴蝶一样。蓝色的,会发光的蝴蝶。从耳朵钻进去,在心脏里盛开花朵。

“应该是我跟你说谢谢。”她说。

我局促不安。这种局促是很难找到确切的原因了——也许是心脏陡然一瞬的撞击,也许是从鼻梁骨到大脑中枢的飘飘欲仙之感。在这种未知的力量促使下,我又看向她的眼睛,鲁莽的闯入大雾之中:“你喜欢就好。”

蓝色的蝴蝶要扑闪翅膀。她用颇为轻快的语气说:“谢谢你...我的妻子。”

她扑闪着翅膀拥抱了我,身上没有沾染油烟气,反倒是一股淡淡的香味,鼻尖还有她的一缕发丝,蹭的我痒痒的。

这么说也有点俗气了——我已经买了玫瑰了——舒服。很舒服的感觉。在她的怀里。

她放开我,又在我的嘴唇上落下了一个吻,吻的很轻。退离唇齿一公分,复又呢喃:“乖,再等我一会。就一会,我很快就来。”

我就在餐桌旁等那一时三刻。这空间好像无处不是那股淡淡的香味。

无处不在。

晚餐是牛排和土豆泥,她拿了花瓶,把玫瑰细心的放了进去,摆在了餐桌上。我跟她讲今天警局发生了什么,其实也没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她认真的听着,偶尔切下一块肉放到我的盘子里。

我说你吃吧,我吃饱了。

她问:“口渴吗?冰箱里有气泡水。”

我去冰箱拿饮料,这款气泡水一开始是同事给我喝的,我觉得好喝,买了一次,之后家里总是会备上。像是百宝袋一样,每次打开,它总是满满当当的,一瓶不多,一瓶不少。

她微笑着跟我说:“也许我是魔术师呢?”

——当然是开玩笑的。她是小镇上的理发师,手艺精湛,很多人来找她理发。他们在理发的时候和她交谈,就能卸下疲惫。她总是有这样的力量。

易拉罐打开的时候,发出气声,我觉得很熟悉,好像有一个朋友也喜欢这款气泡水。啊对,就是我的那个同事。

我问:“理发店有发生什么事吗?”

她插上一块肉丁,送入口中,抬起眼睛看我:“没有,一切安好。”

“那就好。”

吃完饭,我跟她一起收拾餐具,我要洗碗,她按住了我的肩膀,说:“还是我来吧。”我想起先前我打碎了一个盘子。

我说:“我不会再打碎盘子了。”

她又无奈的笑笑,也不离去,就站在旁边看我洗碗。我把袖子卷到了手肘上,慢吞吞的洗着碗,中途掉了一点下去,她走过来帮我卷起来。

她在家的时候不戴手套,手指纤细有力,关节会剐蹭到我的手臂。

外面已经天黑了,黑的不行,商铺早早的歇业,只有零星的路灯的光芒。

我一边洗碗一边说:“又起雾了。”

“是啊。”

“像世界末日。”

她从背后抱住我,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说:“那我们就在末日相爱吧。”

收拾完后我们在家里看电影,挑了很久,挑了一部旧时代的片子,关了灯,只有屏幕上的画面。气泡水喝完了最后一口,我们盖了一条毯子,毛绒绒的,她的一条腿蜷缩起来,蹭到了我身上。

还有她的体温,温温热热的,这时候我反倒想到了鲸鱼。

我说不出原因。她身上好闻极了。

我说:“我们找个日子去看落日吧。”

她不问为什么,也不说别的,只说:“好。”

电影里是秋天的季节,男主骑着自行车穿梭在麦田,女主坐在后座,张开双臂,乘着风。他们又在风车下拥吻。

我也乘着风,有沙沙的声音,她的头发蹭过我的颈窝。

我偷偷的看了她一眼,却发现她在看我。我又开始局促不安了,像被抓包了一样,没准那些准备作弊的学生,和监考老师对视是这样的心情。

昏暗的光线下,她的眼睛真好看。

她笑了起来,手臂圈住了我的脖子,问:“想和我接吻吗?”

我木讷,我只有木讷这一种反应了。我遵从着诚实的感知,又在未知的力量下,点头:“想。”

光影忽明忽暗,唇舌湿滑柔软。

选的电影似乎不怎么好,女主在一个烂俗的车祸剧情下失忆了,他们复又在初次见面的便利店相遇,然后擦肩而过,男主久久的凝望女主的背影。女主在离去后,犹豫着问朋友:“刚才那个人,我好像认识。”

在这时,我又想亲吻她了。我真奇怪,开心的时候想要亲吻,伤心的时候也想要亲吻。也许在世间最紧密的距离中,人能够索求到弥补空虚的解药。

我说:“真遗憾啊。”

“也许这是最好的结局。”

“如果我是编剧,男主应该追上去。”

她轻轻的笑了笑,光线昏暗,我实在看不清她的笑意,她说:“如果男主也失忆了呢?”

我哑口无言,想啊想啊,怎么想也想不到答案。她摸过我的脸,在我的唇上落下一吻,在这广袤的可以盛放一整个宇宙的空荡中,我贪恋的伸出了舌头,她配合的没有避开,撬开了唇齿。

我的呼吸紧促,加快来汲取氧气——来汲取她身上的香味。

我想到答案了:“他们会再相遇的。”

一定。

2.

晚上的时候我就变得备懒起来,腰有些发酸,床铺之间她便不肯再纵容我了——永远只会安抚我说:“乖....最后一次。”——然后有无数个最后一次。

她起身去给我泡了一杯热牛奶,拍了拍我的头,用手肘撑着床,俯身在我额头上落下一吻,看着我喝下牛奶,又奖励的在我唇上落下一吻。

“做个好梦。”

以前我会做噩梦。梦到在一片浓雾里,什么都看不清,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有什么在追着我,不知道是不是大雾中的怪物,我只能逃跑,拼命的逃跑。

然后刀刃刺穿我的脖子,我捂着脖子,憋闷的连咳嗽都做不到,凶手还躲在雾里,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是我会落泪。不是因为对死亡的恐惧。

我挣扎着醒来,面色发白,她就睡在我旁边,有时候她还没入睡,在翻看一本书,有时候她被我的动静弄醒,然后第一时间抱住我,拍着我的背,轻声询问我:“做噩梦了吗?”

我说是。

她一下一下的拍着我的背,说:“没事了,我在。”

“阿黛拉。”我叫她的名字。

“嗯,我在。”

我将头埋进她的怀里,闻着她身上的味道,在困意的袭击下,又入睡了。

后来我很少做噩梦,因为睡前她会给我泡一杯热牛奶。她坐在我旁边,微笑着看着我,说:“牛奶有助眠的作用,也许喝一点会让你好受些。”

喝完牛奶,她接过杯子,放到床头柜,上了床,睡在我身边,贴着我睡。用她的体温安抚我。她上班的时间比我早,早上醒来的时候,床头柜的杯子已经不见了,厨房里是她洗好又摆回去的杯子,和今日的早餐。桌上还会留下一张便签,简单的嘱咐我几句,然后和我说——“记得吃。”再后来些的时候,后面还会跟一个手写的笑脸。

我的睡姿并不好,我有一次醒来才发现的,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会挂到她身上,腿随意的搭在她的腿上,手还会无赖的摸些不该摸的地方。我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每次睡着,我还是这副死样子。

其实我失忆过。

在我醒来的时候,就躺在这张床上,我却觉得周围陌生极了,陌生的天花板,陌生的被子,陌生的家具,我的脑袋发蒙,像被人打了一棍一样的痛。

门在这时推开,一个同样陌生的女人进来,她瞧见我准备起身,加快了脚步过来,说:“你的伤应该还没好。”

“你是谁?”

那个陌生的貌美女人回应我一个浅浅的微笑,说:“阿黛拉。”

“阿黛拉...”我重复她的名字。

“嗯,我在。”

她说的太过理所当然,好像重复千次万次一样熟悉,我怔怔的看着她,努力辨别,却什么都辨别不出来,在这不合时宜的时候,不得不问出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我们,是什么关系?”

她没有怪罪我,也同样理所当然的包容了我,她笑着说:“我是你的妻子。”

妻子...伴侣关系。我将信将疑,觉得熟悉又陌生。可是记忆琐碎又空白。

阿黛拉....阿黛拉。我无数次无声的重复她的名字。在千次万次中,抓住了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感觉。

我是一个警察,在一次追捕歹徒的行动中受了伤。

得到了我警局的同事的佐证。总是穿夹克的男人泡了下午提神的咖啡,看了我一眼就收回目光:“哟,伤好了?”

他们讲八卦,讲都市传说,说大雾升起的时候,会有一个邪恶的罪犯在里面游走,袭击镇民。

警局的规模很小,小到只管些镇民鸡毛蒜皮的小事,邻里不合也要我们去出动劝说,还要帮孩子拿下飘到树上的气球——不做这些事,就真的没事情可以做了。

小镇民风淳朴,居民安居乐业,连那个疯剪子的传说也从未有人遇见过。

难得一见的偷窃案,我去抓捕小偷的时候,就这么受伤失忆了。

小偷被抓了回来,但是他却不记得我了,同事们只当他说谎。

得空的时候,我又失神的发呆,无声的念起那个名字。在下班回到家的时候,撞进那片雾气。

我觉得也许我真的是警察,我总是连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都会刨根问底。

也许阿黛拉真的是我的伴侣,她步入我的亲密距离时,我不会有任何的不适。

空白好像有了色彩。

浓雾弥漫到最大的时候,我的困意也袭来了,现在我倒是能安心入睡了——热牛奶也许真的能助眠——我很少再做噩梦半夜醒来了。

阿黛拉在我身边翻看着书,书页翻过,传来声响。

我含糊的问:“我们明天要出去逛逛吗?”

“好啊,难得放松一下。想去哪里?”

“我不知道...麦田,麦田好吗?”

“要走很远的路。”

“没关系...”

“没准我应该去借一辆自行车...你觉得怎么样?”

“好...阿黛拉。”

“嗯,我在。”

“和我在一起你会索然无味吗?”

“不会。你很有趣....这没什么重要的,即使你无趣,也没有关系。”

“我们以前约会会去哪?”

“餐厅,电影院——还有爬山。”

“爬山?”

“是的,你约会就带我去爬山。”

“...真抱歉。”

“没关系。我很喜欢。爬上山顶的时候我们可以接吻。”

“全是汗....”

“这不重要。那的风景很好,那天阳光也很合适。”

我想说什么,但是实在坚持不住了,意识彻底昏沉了下去。

我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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