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淮舟收起腿,抱托盘缩到枕处。刀至颈侧,他急促地呼吸几瞬,抖手在“我不是”上面用力画圈。
执笔的手已经没了初时握笔的姿势,如握棍棒般直戳在纸上,笔毛炸裂惨不忍睹。
于世杰凝着不住摆动的笔杆皱起眉,夜淮舟亦不负他所望,两眼一闭,倒了。倒的方向还是士兵那边,正对刀刃,但凡士兵反应慢上丁点,夜淮舟就抹了脖。
饶是如此,容青打外面冲进来依旧看到了夜淮舟颈侧的血痕。
萧逸卿脸色难看,于世杰站起身,帐内寂静得落针可闻,士兵拱手道:“属下去领罚。”
他一走,容青转身与于世杰面对面,面露不悦。萧逸卿用帕捂住的夜淮舟的伤口仍在往外渗血,越渗越多,萧逸卿蹙起眉,望向容青:“容青,先止血。”
血腥气在帐内弥漫,容青指间转动着不知何时到手上的银针,直视于世杰,说:“不治了,备棺吧,没棺草席也成,实在不行挖个坑直接埋了。”
埋是肯定没埋的,一来医者仁心不容容青见死不救,二来没到死的地步,三嘛,于世杰非故意如此,再加常哄其夫人练就的认错本领,容青君子不同“小人”计较,大人大量地收拾了烂摊子。
至傍晚,霞铺原野,派出的探子骑马回营,禀:“江昭城内确有一个姓林的小将,不日前,这小将带人穿常服在城外五里坡拦了支车队,据说是没有通关文牒强行闯了关卡。”
萧逸卿问:“可知是什么车队?”
“看衣着打扮和梁国人无异,但住过的客栈掌柜说听口音像是西陵的。还有,城里过往商人在议林姓小将利用手中职权向他们索要钱财,讲给了的放行,不给的留在城中,闹得行商怨声载道。”
“若穿常服,他误认成悍匪也说得过去。”于世杰喝口茶道:“你不是在明州城的茶馆遇见过他?时间对得上?”
“对得上。”萧逸卿说。
于世杰忽而想到白天的事,问萧逸卿:“他既没翻册子,怎的宁死不说?还一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事的样儿。”
萧逸卿当没听到,端杯喝起茶,抵不过容青在场,容青说:“是没做什么大事,就是闲来无事摸了摸萧将军的战袍,又握了握萧将军的枪。”
“......”于世杰张张嘴,闭上再张开,出来句:“摸战袍,握枪,有什么问题吗?”
容青没答反问:“你摸他战袍?”
“我摸他战袍干嘛?!”于世杰道:“我又不是没有,再说了,脏兮兮臭烘烘的,有什么好摸的。”
“你夫人的衣裳,”容青本不欲说这么直白,奈何对方一根筋绕不过弯,只得说:“你摸吗?”
额......于世杰瞬间涨红脸,端盖碗的手一个不稳,洒出些茶水,他咳上声道:“他、他看上景行了?不合适吧?萧家可只有他一个独苗。”
“是不合适,这不断萧家的后嘛,月老办事忒不靠谱,回头砸他庙去。”容青一本正经地调侃。
“你唱红脸他也同你亲近。”萧逸卿扫过二人,回想夜淮舟被于世杰吓得那样,说:“士农工商,商贾与官家打交道本就低上许多,加之身处军营,面临生死威胁,换做你俩,发现有一个人能护周全,一样会对这人有几分不同。”
“这倒是,”于世杰问:“眼下怎么处理?”
“自是先证身份,”萧逸卿对探子道:“想办法把车队的尸体运出来,再找几具无关的放进去让他认。他不是要找亲眷的尸身,给他。”
探子领命离开。
尸体运来那天赶巧阴天,夜淮舟被士兵叫去营地外。不远处几人正从板车搬尸体下来,垂着的面容夜淮舟认出了,正是前些日子亲见的商队,他立马飞奔过去,扑在腐烂的尸身上埋首痛哭。
哭完爹哭娘,哭完娘又把见过的面孔都哭了个遍。别说,他们加进去的几具他一个没碰。
至于假扮的原主,夜淮舟自觉称弟,他还就不信了,一群绝户的死人,于世杰他们能派人去西陵寻个真相不成。
‘能借我点钱吗?’坏心眼的人抽抽着声儿,抽空在地上写,写完抬起红肿的双眼看向萧逸卿。
一事了总得再找个机会联系着不是,他继续划拉土,泪涕俱下:‘我,可能......我尽量还,行吗?’
“嗯。”节哀顺变卡在萧逸卿喉间说不出。
任谁,家人死绝,都做不到节哀顺变。
不过该说不说,周军办事相当利落,不但利落还很贴心。这不,连孝服草绳都备了。就是吧,绳实在细,且帐顶有点高,夜淮舟够不到,遂放弃一出大戏,乖乖地换衣裳系草绳,然后学民间哭词,哦,他念不出,便换作双手扒棺,哭得肝肠寸断。
容青拉他,他复扑过去,欲跳下坟坑时突然伸来一只大手,大手的主人像提鸡崽一样提住他腰带,把他带离坑上方仍旧不放心地紧握不松。
夜淮舟呢,倒也给萧逸卿几分薄面,没再继续寻死觅活。但他在葬“亲”后一病不起,真真假假不知,总之容青说他是遭受接连打击身子受不住。
经三人商议过后,决定由萧逸卿带回萧府。
其一,夜淮舟欠萧逸卿钱,身为债主,要担要债之责。这话是容青说的。
其二,容青同回豫章,路上可照应一二。这话是于世杰说的。
至于当事人的意见,萧逸卿未及开口此事已经拍板,夜淮舟嘛,榻上昏睡着,莫说做主,就是上车都是萧逸卿抱上去的。
而要说醒,夜淮舟醒得十分是时候,侧卧姿势的他睁眼便见褪衣的身影。不同于他的白皙,眼前人肤色如田里成熟的麦,细观,好像比麦又深上少许。身形来讲,夜淮舟下定论——打不过。
再看提起往身上穿的衣,夜淮舟轻咳了声。
外袍无妨,可里衣亵裤他穿过,即使洗了,贴身穿也不妥吧。然萧逸卿转过来的脸上没有一丝尴尬,眼神净透如未经世事的孩童,还明知故问:“醒了?”
夜淮舟一边腹诽他瞎,一边微笑颔首,车外候着的人催促道:“少爷您快些,晚了让人姑娘等着不好。”
“听见了,烦不烦!”萧逸卿侧首,对窗口道:“再催不去了。”
‘去哪儿?’夜淮舟蘸着面前的茶水在小桌上写。
“相看。”萧逸卿留下一句极其不悦的话,掀帘出去。
容青顺帘进来,见桌上未干的水迹不由得笑出声,半是念半是打趣地大声道:“真可怜。”
萧逸卿立时顿住步,不待开口“特使”便将他推上了马。
容青倒掉杯里的冷水,给夜淮舟换上热的,递过去道:“苏姨在豫章给他挑的姑娘,你们西陵好像是称女子?”
“嗯。”夜淮舟发个声,在桌上点三点。
容青继续说:“听说长相甚佳,性情豪爽,跟景行能玩做一堆。”
‘那衣裳,’夜淮舟写:‘给他备来相看的?’
“不然呢,穿来在军营跳‘大袖舞’。”容青话音刚落,夜淮舟就笑了起来,笑之际不忘在桌上写:‘他会吗?’
容青跟着笑道:“确实不会。”
***
抵达豫章这天,天降小雨,雾蒙蒙的街道那头萧逸卿等在府前。小厮搬凳掀帘,容青抱夜淮舟从里出。
夜淮舟脸贴在容青身上,萧逸卿看不到,但见垂下的手忙撑伞上前,罩住夜淮舟问:“之前不是醒了?怎么又睡着?”
容青举步走向府,应道:“从明州走的时候身体就没好,再加这么远的路,累着了。”
“要紧吗?”
院那边传来妇人的声音,容青循声望去,妇人在丫鬟的搀扶下过阶往这边走,雍容华贵。与萧逸卿一模一样的眸不是苏昭棠还是谁?容青唤道:“苏姨。”
萧逸卿说:“他就这病殃殃的样儿,没什么打紧的。您赶紧回吧,回头淋了雨我爹又得一个接一个地训。”
萧逸卿说着从容青怀里圈过夜淮舟,夹物件似的夹着,三两步到给夜淮舟准备的院。早早候在这处的小厮接过伞,推开门,萧逸卿边嘱烧些炭火边放夜淮舟到床上。
院离萧逸卿住所不远,步行转个弯就到。其内青竹势茂,花香淡雅,最值一提的是院旁建有廊,廊长连通主屋,可免雨天撑伞赏景之恼。再加正北朝南,远离喧嚣,堪称养病绝佳地。
小厮共二,一唤无星,一唤小九。无星瞧着年岁不大,干活却利落,小九,据他说原在萧逸卿的院里,因识得几个字故被萧老将军调来这边。
饶是玩世不恭如夜淮舟,听到这几个字也忐忑了一下,同时庆幸起自己现在是个哑巴,届时只需装出惧怕模样,应该可以应付过去。
想是这样想,真正见到萧明远,夜淮舟还是拘谨异常。非是装,实在是他气场太强,强到有那么一瞬夜淮舟收了玩心,后悔起哭得太过,不然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跟萧逸卿回萧府。
但眼下事情已经发生,后悔无用,夜淮舟只能对着萧明远露出既不讨好又略带怯意的微笑。萧明远并没有因他的笑收敛威压,反用炯炯有神的眸看他,仿佛看透了深埋在心底的小九九。
夜淮舟避开视线打了退堂鼓。
或因他惨白的脸,又或因医者仁心,容青坐在床边,覆手到夜淮舟腕处,把着脉出声安慰:“萧伯伯就是长得唬人,其实一点儿都不凶,很好相处的。”
萧明远闻言没有做声,萧逸卿也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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