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睠顾回隐

浮惜带领简繁之入医仙阁,指着画像上意气风发的少年说:“这是我师父鱼伯,此处曾是他为方丈人医治的楼阁,自他去岱舆后,便指定我传承,另命我好好照料你的身体。”

简繁之看见那画像的落款:小友谢无尘赠,留名裴空憬。

看来鱼伯跟无尘师叔和掌门确实关系匪浅。

浮惜让简繁之坐在一旁的紫檀灯挂椅上:“请露出腕来。”

简繁之撩起衣袖,浮惜俯身,发丝散发的四月紫荆味令人心宁,他指尖薄薄的茧摩挲在简繁之皮肤上,像茸茸的芦花拂过。

“近来有何不适?”

简繁之只说:“感受不到灵力。”

“前日下雨膝盖疼吗。”

浮惜蹲在简繁之膝前,撩起他下襟,缓缓卷起裤腿裸露膝盖。

他皱眉道:“你要事无巨细同我讲为何会这样。”

简繁之还没反应过来,一根银针便楔入了膝前,无甚痛感。

“鱼伯说是海妖的毒。”

浮惜迅速施针,语速仍保持着不紧不慢:“你不是百毒不侵之体吗,难道我看错了。”

简繁之不知道浮惜怎么看出来的,他从来没和旁人透露过这件事。

“你不必隐瞒,我修的是医缘道,一看便知。师父肯定碍于你过于警戒,才说这是海妖之毒。实则海妖无毒,只是他的妖力久久盘桓你身体,之前并无大碍,对于用过禁术的人可就不一样了。”

浮惜抬眸对上简繁之视线,医起人来整个感觉都不同了:“所以从实招来。”

简繁之便把构筑缘线那些告诉了他。

浮惜有些惊讶,遇到逆境他竟能这般:“你…我该怎么说。”

哪里有人初试缘道直接从最隐秘禁忌的地方开始的?

“是你的剑灵告诉你的?斩缘剑也有些年头了,莫听他胡言。”

在识海的青缘:“……”

“不是他的错。”简繁之维护青缘。

“可缘道有自己的法则,不许干预乱界。你们自以为的除恶,会影响质的转动。蝴蝶双翅之下都能引发飓风,又何况你把地宫的妖斩尽杀绝?”

“我修的是剑道。”

浮惜按了按跳动的太阳穴:“别说了,褪下衣裳。”

简繁之停顿片刻。

浮惜关上医阁的门重复:“一句话我很少重复两遍。”

简繁之褪下上裳,露出满身的伤。

浮惜都想抽他了:“医者最忌病患闭口不言,想死就静静地死,还来我们医仙面前作甚?”

简繁之在考虑要不要道歉,还是没能开口。

浮惜原想用灵力渗入他皮肤来医治,发现行不通后问他:“你用过输灵方?”

简繁之应道:“嗯。”

“《通经灵谷》此等杂书还有人翻出来看,我是医不了你了,你得回去找你的炉鼎。”

“可我没有灵力了。”

“你们不是道侣吗?”

简繁之:“我修的无情道。”

浮惜重重地给他敷药:“你也知道!此等荒唐之事天下难有耳闻,世人皆指蓬莱,倒也不是毫无缘故。”

“我只想知道怎样恢复灵力。”

“医缘道解答不了你,过几日待那位大人到访方丈,你可去问他。”浮惜为简繁之上完药,顺手帮他把衣衫穿回:“我不知道你与那炉鼎何缘何故,就算你此生为他而活,还是趁早……算了,该说的师父也会跟你说,我有什么可多言的。每天这个时辰来找我,出去罢。”

简繁之被赶了出来,遥望远处槐花柳影,握着温热已久的凡尘境玉石,不敢回去。

师父看见他会是什么表情呢。

会不会像以前一样把他赶走呢。

还是觉得庆幸不用再做那些不顺心的事情。

……

“唉。”

听到简繁之叹息的项脊轩愣住了,对上他看过来的视线。

项脊轩莫名其妙说出:“你要比剑吗?”

至少比剑的时候,不会被旁事所困。

简繁之答应了。

昆仑剑循序渐进地展现,斩缘剑不紧不慢相接。

项脊轩的剑法比想象中更温润,难道是在照顾他吗?

简繁之抬剑之时偏身避开昆仑剑锋,极其狠戾抬腿横扫项脊轩腹部,被昆仑绝学天罡掌法接下。

简繁之以无情剑式剑走蜻蛉,项脊轩却不慌不乱,面对纷影迅雷剑法直穿入空隙,不慎划破了他的耳尖。

简繁之与其拉开距离,双目极快地条分缕析曾入眼的昆仑剑。

项脊轩抱歉道:“不好意思。”

“对练受伤是很正常的事。”简繁之没有等昆仑剑杀过来,双臂抬起极富弓劲般凛然地逼近项脊轩眉心。

项脊轩表情弧度本就不大,对练时更是因为专注而板着脸。此刻弯腰曲背躲闪,竟然不愿退步。

简繁之猛然下压无情剑,与昆仑剑相接处发出铿然之声。

项脊轩下盘稳到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简繁之竟无法撼动一分一毫。

僵持不下间无情剑降魔一式辟开新径,项脊轩右臂霎时酥麻,撤剑回身。

简繁之追击,剑风之间有几分迅雷剑法的残影,快到几乎迷目,本是左边袭来的剑实际上却是从右边而至,项脊轩不由得思索如何迎击。

他们功力相若,内劲相同,无声无色剑招使出时,劲力恰恰相反,两柄长剑上所生的荡激之力、破空之声相互抵消,简繁之不觉间动作放慢,被项脊轩一掌击到左肩。

简繁之原想退开,但根本来不及,昆仑剑斜走破空声入耳,他明白他已经输了。

失去灵力的无情剑把他衬得好单薄。

简繁之直接躺倒在草丛里,任露水和汗浸湿衣衫,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项脊轩也没有好到哪去,索性也躺倒在他旁边,平稳自己后知后觉才紊乱的呼吸。

他们可以看到很高很高的碧绿天色,听得到青天之下白鹦振翅的声音,感受到初阳的温馨与冷却的剑。

项脊轩把目光移向简繁之,发现他双眼空洞得可怕。

简繁之只是睁着眼睛,像个被牵绳的傀儡一样,感受不到一点实感。

项脊轩伸手扯住了简繁之的头发。

简繁之迷惑地看向他。

却得到了一个极其肯定又动人的笑,向来没有弧度的嘴角却笑得露出洁白的皓齿,揪扯头发的手也放轻,呼吸似乎顺着草尖传到被刺挠的后脖颈:“跟你比剑很开心。”

简繁之愣住了,什么也没回。

“你不开心吗?”

简繁之:“没有……”

就是觉得,有一点不适应。

被草挠到的地方好热。

好像有什么改变了,究竟是什么呢。

橘糖也躺在简繁之身边,哈哈笑道:“他竟然还会问这种问题。”

简繁之默默回了一句:是啊。

后来几天,简繁之依然没有勇气踏入凡尘境。

他不安地抓着青缘的衣裳,青缘轻轻抚摩他的头:“没关系的,他也会愿意等你,整理好自己再去见他吧。这没什么事,别担心。”

简繁之细数着一丝一丝坠下来的日光,静对着一颗菩提树。

没有灵力的他该何去何从呢。

失去师父的他也是。

是否依然有活在这个乱世的决心呢。

他要去做什么?他应该想什么?所有偏离了正轨之后,他应该怎么办。

是回到无情峰做一个浑浑噩噩的首徒?还是像众多仙人一般云游寻他的道?飞升于他而言有何意义?他是为什么才活着的?

简繁之不明白啊。

是他的道心还不够稳吗。

还是他从一开始就错了。

对不起这句话他应该对谁说呢。

秦洙则轻轻拍了拍简繁之的背,朝他莞尔一笑:“你要不要弹弹琴?”

仙人们对灵力这种事很敏感,早看出简繁之遇到了什么问题,只是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陪在他身边。

他们席地而坐,秦洙则用牵丝像从前一样牵引他弹奏。

简繁之缓缓合上了眼睛。

秦洙则轻声如唱:“对不起,之前在召忆中这样对你。”

“我不在意。”

“可人不能什么都不在意。”

“我知道。”

秦洙则还是郑重其事地跟他一次又一次地道歉:“我不应该杀你的…那时候,我一想到心上人,就像被蒙蔽双眼一般什么也顾不上了……你要怎样才肯原谅我呢。”

简繁之睁眼看她,眼底是扫不去的疲惫:“何来原谅一说?”

“我们不是彼此的友人吗?”

是么,算吗。简繁之不知道。

随便吧。

简繁之拔剑迎韦曦抟的剑,不知从哪处钻出来的双鸯剑总能被简繁之防得彻彻底底。

简繁之抬腿,踹开韦曦薇同频的自鸳剑,与两兄妹交战。

心乱的时候随便找个首徒开打,等心无旁骛地输了,再拍拍裙裳站起来,去挨浮惜的骂。

“我让你注意些身体,你是真的想死吗?”

“我不知道。”

简繁之的模样明明同从前无异,出尘脱俗、淡漠疏离。可是为什么会像落水的失足之人一样,叫人放不下心来。

浮惜医治完简繁之的伤口后,撩开他的额发使他的额头裸露,把一片紫菱叶贴于其上,轻轻地落下一吻。

简繁之怔愣一瞬:“这不在治疗范围内吧。”

浮惜脸有些红,让简繁之想起故人。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在考虑什么,在为什么而困厄。我是医仙,患者总是露出这副表情会让我感到很为难。不能说说吗?算了,反正你也从没说过。”

简繁之看着他拿掉那片紫菱叶,用灵力焚烧,散发出令人安神的香味。

“那我跟你说说吧,我也是炉鼎。如果你对你那两个炉鼎不好的话,会先死在我这里。刚刚……那个算是祝福吧,我不希望看见你这幅模样。你感受不到伤心,但是看着你的人会感到。你是无情道人,可围绕在你身旁的人并不是,他们都是真真切切渴盼着你好起来的,而你这样迷茫是想怎样。打起精神来啊。”

原来浮惜也是炉鼎吗,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遍地都是呢。

简繁之点点头,觉得有些困了。

如浮惜所言,去见见他吧。

凡尘境里开了满院的梅树,剑风扫过之处像扬起了一片火红的海,衬得宫观的白衣愈显洁净。

他正在练剑,简繁之没有打扰他,只是站在不远处看着,师父如鹤的身姿,兔起鹘落的剑术,令人赏心悦目。

宫观收剑,与简繁之对视。

谁也没朝谁先迈一步。

简繁之努力表现得什么样不在意的样子,对宫观浅笑。

可师父为什么那副模样呢。

是他笑得太恶心了么。

简繁之也不知道为什么鼻尖很酸。

他也不想这样的…对不起……什么也做不到……让师父受辱颜面扫地了……对不起……

简繁之忽然落入了一个温暖如春的怀抱。

宫观一下一下轻轻拍他的后背,感受他胸膛并不平静的起伏,没有灵力勾引的气息,反倒更让人在意。

“怎么了。”

不要这样……师父。

不要这样温柔地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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