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脊轩一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站在一条独木桥上。
桥上是漫天黑点,再也不见湛蓝的天,究竟是哪里传来的血腥味,竟凝成雨欲从墨雾茫茫中来。
项脊轩想提腿迈步,青苔弥漫独木,斑斑驳驳竟恍然间偏倒,坠入桥下万丈深渊,数千只妖魔伸长脖子和手臂嗷嗷待哺,要把他撕成数片。
项脊轩抓着昆仑剑蓄力嵌入石壁,琅琅作响剑石相搏,下落数十丈才堪堪把自己吊在山崖边。
他缓缓低头妄图窥清山崖之下有什么存在,可还没看清,昆仑剑突然崩开,像山崖把他们从口中吐出,后背重重砸在石头上,毫无缓冲一直坠入谷底。
项脊轩着地后不断咳嗽几声,冷静地环顾。
四周寸草不生,人间炼狱被数名同门未能消散的尸首以死不瞑目衬托着,缓缓铺陈出一条血路。堆叠的尸体中她最为打眼。
不是面容,是那条象征着竭力的疤痕,从头骨内一直开到肩胛,溢出些许脓液,萦绕着不愿合上的眼皮。
项脊轩颤抖着手,不愿相信眼前这残酷的现实。
“师妹?”
他昆仑山师妹为何会在这里?
呼吸紊乱,师妹冰冷的躯体触目惊心。
项脊轩稳住心神,把师妹的残躯一块块拿下用象征着家的蜀锦包好,可愈显露出肮脏来。
四周全是我辈仙山弟子,全是沧澜未启之佳话,怎的……都倒下了啊……
项脊轩把几位同山之人的眼皮合闭,心中激起无数恨意,巨大的阴影角逐着他,而他不走,他要拔剑相向。
#
韦曦薇捂着受伤的脚腕,怒喝大喊:“阿兄!”
无人应答。
为什么又把他们分开,好像全天下都想分开双生剑一般。
但我可不会让你如愿。
“你们这些畜生。”韦曦薇站起来,无谓浪费地医好了自己的脚腕,活动了一下筋骨:“我有很多灵力能跟你们这帮妖魔浪费。”
像数鬼包围的擂台一样的地方,突然就跌入,在没搞清楚状况的时候,先把自鸳剑拔出,却无人应战。
任何仙都会怒火中烧:“来啊?要斗个你死我活的不是你们吗?”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早就徘徊在岱舆外守株待兔了,拿走我的眼睛还不够吗?”
“未施惩戒就不成体统是吧!”
除了哂笑的风过罅隙之音,字字句句断断续续全部没有东西在听,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全部都报之以白眼。
血红的瞳啊,正等着他们来探索。
快来快来快来——
韦曦薇捂住耳朵往唯一的通道走:“想死啊?我成全你!”
甬道里全部被血染红,每走一步都黏腻。遭乱折断的血枝倒伏在韦曦薇脚边,而她却忽然跌坐在地。
“喂…云宁?”
不要告诉她吊死在环状血枝上的是她岱舆弟子……
韦曦薇扶着石壁缓缓爬起,伸手把那人拽下。
象征着岱舆的遥香草还缀在她衣襟上。
韦曦薇濒临崩溃边缘:“你伴我与阿兄成长,为何要先我们一步而去?就算为岱舆死,也不该是你死……啊…喝……数千金买来的复还阵法……别连尸首也带不回故乡……”
韦曦薇猛然抬头往前看去。
泪把零落的遥香草辗转碾入骨髓。
#
秦洙则自认她做不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
她轻轻抚摸地上的眼珠,全都是同她一般淡茜色的。
一颗颗晶莹剔透璀璨非常,全都倒映着她的面孔。
全都在叫她的名。
一个不落。
秦洙则究竟是以何种心情像收集首饰一样把那些琉璃球一颗颗装入乾坤袋中的呢。
泪在眼眶打转,秦洙则仰天吸气,使视线更加清晰。
瀛洲的眼睛会因流经泪水愈益清明。
但地上散落的眼珠无一不是清清明明。
竟敢……
竟折磨他们……
这些混蛋,竟把瀛洲看成首饰盒……我要你们全都死……
食指与拇指小心翼翼地捏起一颗宝石一般的眼珠,可它还是掉了,啪嗒碎落一地。
秦洙则清清楚楚地听见有什么在自己身躯里也碎开了。
“对不起……对不起……”
我要你们全都死。
洙雨琴奏响安魂曲,方圆十里但凡有妖魔皆会为之一惊。
那是她的战书,是以心魔劫为誓的雪恨之音。
#
简繁之似闻琴鸣,但四周满目疮痍,他顾不上仔细聆听,把不知是死是活的浮惜背在背上。
他已然没了呼吸。
如果寻觅的终点设在这里,会让他很困扰的。
“浮惜,醒一醒。”
没有回应。
简繁之背着那不知是不是断了生希的仙人,坚信只要还没仙逝身无遗骨就尚可留存。
“我还有事情没完成。”
所以求求你啊,别再经一次轮回了,那里的苦,本应该是我替你担的。
“我说过要为你承罪业……”
可是他只会犯下罪业,滔天伐难即将应显,自不量力之人……又如何面对这一切?
回首旧乡国,风物尽荒凉。
是谁用血书下了这句话呢。
简繁之不时确认浮惜有没有消亡,他身上忽然坠下一枚锦囊,被简繁之拾起。
其上的纸条还字迹娟秀地书着药材名,泛黄的纸张背面还有一串话语:不惜命的孩子都不该亡。
动容这种表情几乎不会出现在简繁之脸上,他收好浮惜的物什,打算等他醒了,等一切都结束了,再亲手交给他。
把浮惜背回宽阔平坦仿佛能容纳所有的后背上,一步一步行得稳当,表现得可靠又坚定,迈过那些他山尸体,赶赴战场抚万人哭号。
希望莫是空巷。
#
韦曦抟捂着心口,桀桀地笑出声。
没有人讨厌胜利,但他一定是那个最为着迷的疯子。
乘着鸯水剑迅即穿过遍地尸首,他不去看也不去想会乱他心神的事情,那是韦曦薇要做的。
而他这个岱舆的首徒,只要握好手中剑,莫管身后远乡人。
但回过神时韦曦抟就已经费力把他们埋了。
韦曦抟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我在干嘛啊。”
深坑之下死不瞑目的弟子望着他,韦曦抟俯视他们,风把他的衣袖吹起,也盖下了最后一石土。
他颇不自在地感到鼻尖一酸:“等着,我给你们报仇。”
原来除了胜利,他有更在乎的东西。
#
萧赢厌恶水,尤其是血水。
把符咒浸湿了让他可怎么画?
他的阿父和师父一般,都喜欢把他丢到水里去。
看着尚且年幼的他苦苦挣扎、求饶,喊着不要。
他们不置一词,甚至连眉头也未曾皱过,哪怕只要流露出一点可怜之色也好啊。
萧赢下潜,想逃离那些冷漠的视线,安安静静地在水底呛死,让自己的血蔓延方丈。
他们的厉声呵斥竟能穿水钻入耳中:“画符!”
反正水中也不会有人知道他在流泪,谁也不会知道他的软弱无能。
双指以水为底,灵气涤荡其间,行云挥墨,自有天意指引萧赢落成众人称颂的符语。
父亲师父的赞扬和肯定,究竟于他有何意义呢。
为了他好的话,就再也别来找他。
萧赢竟误打误撞把自己传到了瀛洲去。
瀛洲的弟子竟恐怖如斯……小萧赢坐在一个浸着水的铁锅里愁眉不展地看这些像要把他汤吃的饿鬼。呜呜呜……
小萧赢才觉得方丈的同门多么友善。
师父不给饭吃的时候从来都是他们拿东西给他吃,无聊的时候从来都是他们用来蹩脚的符阵来逗乐他,冷的时候穿的是大家的衣服,热的时候是彼此为对方扇风,失败的时候是互相因自己的灰头土脸而相视一笑,成功的喜悦也是共担共享。
方丈是一体的,萧赢是方丈的首徒,他得护好可敬可爱的子弟们,他们都是方丈的未来。
可是为什么啊……
为什么要像这样躺在水底?
萧赢伸出双手,漾出千亿个气泡,包裹着同门的血上浮,让他们最后再呼吸一口气。
“窒息很不好受吧。”
阿父事后才来跟萧赢说。
“你母亲就是窒息而亡的。”
每每提起母亲,阿父总是一副悲伤神色,让萧赢不由自主去抱住他抖颤的躯体。
父亲双手掩面而泣:“是那些妖魔……掐着她的脖子……让她死在水中的……”
“她在水里连符阵也画不出……”
“就这样……永远地把我们留在了方丈……”
萧赢自此苦练阵则道,直到什么都能作符,什么都能为笔,什么都不会惧怕,什么都不去厌恶。
游向水底唯一的光亮,萧赢的手扒上洞口,跻身而出。
眼前的景象使他愣然。
红光从漆黑一团连绵不断的山峦后缓缓前移,并未给世间带来光亮,而是更喧嚣,更嘈杂。雾气弥漫在森林之间,分不清其中正在拼死抵抗的究竟是哪山弟子,只听闻项上雏鸟羽落翅折的喘息声,竟比人音更加凄厉。
林木指着天,剑指向妖魔。
简繁之卸下后背的浮惜,把他安顿在一颗树下。
韦曦抟找到韦曦薇,双生剑合并刺破苍穹。
秦洙则猛然扑过来压倒萧赢,堪堪躲开巨蝠妖射来的声波,怒声呵道:“还愣着干什么?”
项脊轩从视野掠过,压低身体重心临空一跃,把巨蝠妖逼退,以昆仑剑留下铿鸣之音。
一切都在提醒:时隔五千年,仙魔之战,又一次打响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