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牵着稚子,丈夫走在她左右,家爷家婆也和和睦睦提着灯唤她的名,缓步走向温暖的家,他们脸上无一不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简繁之最终还是停下了脚步,那个让他再靠近一点的念头逝去,其实得到一个不应该属于自己的嫣然一笑就已经足够了。
但是为什么,还是会有一种被关锁世外的孤寂感呢。
简繁之难道希望有人看得见自己吗,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简繁之的手好像被人牵起,他起先以为是错觉,还沉浸在这幅景象中,直到被十指紧扣,才惊愕地转头。
浮惜仰面,眼尾微弯掩不住苍白的脸颊,上扬的唇角却能勾出春的轮廓,落英缤纷,好似有风扶起他的发。
“不和我说欢迎回来吗?”
简繁之抬起的眉头被浮惜细细展平,满是褶皱的心也好似被熨烫一般。
“怎么不说话啊?”
简繁之恍然明白,不敢前进是因为他在惧怕啊,他惧怕眼前的一切都是虚妄,他惧怕自己留恋温暖,流连忘返在不属于他的无情道。
但他还是抓紧了浮惜的手:“庆君来归。”
浮惜有些忸怩地把手抽回来。
简繁之看着小雪消失在视线,问浮惜:“你看见了吗?”
浮惜照顾小雪的时候她还是个婴孩,所以应该认不出才对。
但浮惜颔首微笑:“看见了,好像还没跟你道过谢吧?谢谢你,你把她照顾得很好。”
简繁之为什么会觉得鼻尖一酸呢:“我不能接受你的道谢…我把她抛弃了……是我……”
浮惜有时候真的觉得眼前面容冷肃的男儿很脆弱,抬手轻轻拍他的肩:“她是托了你的福才找到归宿,你没有抛弃她,你只是正确判断并且识时务而已,为什么要背负罪恶感呢,你要坚信你什么也没错。”
“可是我做错了,做错了很多事。”
“有任何人跳出来指着你的鼻子说你错了吗?既然没有,即便是受千夫指,你也一定要坚守你以为的正确。为此就算有失误,方向对了,你也问心无愧,又有什么可自怨自艾的?”
简繁之看着浮惜,被他教训好像如隔三秋。
“我对你就做错了。”
浮惜想给这个固执的人一拳,生气地没再说话。
“你会陪着我吗,在机渊里。”
浮惜耳尖很烫,简繁之似乎不知道他有时候的话容易让人生出误会。
“我用元识为你疗伤,原以为要神魂俱灭,却剩了游魂被你的灵丝寄托在银铃里。倒不如这么说,你不抛弃我的话,我就一直在。”
那还是浮惜第一次见到简繁之那样笑,灿烂得像一个未经世事的少年,似乎能破开云雾使得暖阳照在身上一般。
“那我们说好了。”
浮惜不自然地偏开头,低声道:“这样哪里还有人拒绝得了。”
简繁之不再惧怕了,即使他在机渊里像个外人,什么也无法触碰,无法被看见,无法被在意,他也不会再犹豫不定了。
浮惜问:“你想好要先去哪里了吗?”
“先去魔界找我的剑。”
“你的剑不是断了吗?”
如果真如简繁之所想,机渊沉海后是外界的反射,那么跟心魔劫一样,魔界应该也有一个三生殿,而不是机渊中沉毁的那个。三生殿里,有他曾握过的,属于天君的斩缘剑。
他能否,再看见青缘呢?
简繁之让突感不适的浮惜回到了银铃,一路披星戴月、日夜兼程,花了近一个月才赶到魔界。
魔界的天依然是血一般的红,洛河也依旧流淌着,好像仙魔之战中魔尊陨落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无法影响他们作恶。
简繁之踏遍了千山万水,从洛河的源头到洛河的尽头,都没有找到三生殿。无论是雾都还是雾都儿、余兮儿,全都下落不明。
他真的有杀掉魔尊吗?那个魔尊是谁呢?若说余兮儿借召忆斩杀了雾都和雾都儿,熔并了他们为自己造神躯,那简繁之是否销毁了那副躯体了呢?
他曾真真切切抚触过的祭柱怎么会不见了呢?
难道仙魔之战,什么都没能改变吗?换个问法,机渊里究竟改变了什么?是魔道易于登天的现状,还是三界将亡的未来?
简繁之觉得他好像晚了一步,而那一步是什么,他也不知晓。
如果他不在机渊他就能改变什么吗?
简繁之从乾坤袋中拿出锦缎包裹的斩缘剑,剑身整体断成三个部分,他仔仔细细拼好,也仍然改变不了剑已碎的结局。
如果简繁之没猜错的话,裴已以认定自己和余兮儿隐藏魔尊身份远赴蓬莱,不是因为他有多特别,而是他两世都握着斩缘剑。
斩缘剑难道是断轮回伐难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吗?还是登天道需要斩缘剑的助力?
按这个猜想,斩缘剑碎,那一切都毁了……
简繁之缓缓收好碎片,忽而抬头,仰望苍穹深处一片不起眼的阴影。
他找到三生殿了。
随意用一把铁剑乘空而上,约莫接近一朵瑰云几丈时,便不允他再靠近三生殿了。
被隔绝的空间,交叠的方法,青缘曾一步步指引他,如今仍于耳畔回荡不绝。
闭目,以灵力感受世间缘线,化丝,拟质,纤插。被窥视,改质,直到一切都消失。
简繁之睁开泛着金浪的瞳,一步步踏着空中灵力化作的台阶,走近三生殿。
他仰望祭柱,上面空荡荡的,只被一件青黑的褂子纠缠,风吹不去。
心魔劫困于此处数次,简繁之径直走入他无比熟悉的方向,那被贡起的木架,斩缘剑仍然安稳坚牢地缀在那里。
简繁之仰首上望。
月白风清印刻于那人衣衫之上,青丝如缕,飘逸洒脱,青缘坐在梁上抱着臂睥睨着他,音若冬寒。
“无礼之徒,又来作甚?”
青缘看见简繁之眉宇舒展,嘴角泛起柔柔的涟漪,流露出亲人对久不归家的家人那种切切思念,有些不自在。
“我没有剑了。”
青缘满不关心:“与我何干。”
简繁之伸出双手像要迎他入怀一样:“我好想你。”
青缘面颊泛起淡粉像被胭脂沁入,薄唇被牙齿咬住:“登徒子。”
“我还没碰到你呢。”
“但你一幅要碰的姿势。”
简繁之思考怎样才能说服青缘跟他走,这柄斩缘剑毕竟是机渊的,似乎像天君放在这里被雾都当作圣物了。
简繁之坐在一个蒲团上,问青缘:“世上有几把斩缘剑?”
“一把。”
青缘蔑然而敷衍,甚至不再看着简繁之了。
简繁之确信这就是他所认识的斩缘剑,这剑灵也是伴他两世不离的青缘。
所以没什么可顾虑的了:“我可以碰你吗?”
“想死吗。”
看来任重道远。
简繁之觉得缘线拉扯心肺,呼吸渐渐不顺起来,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青缘:“你在这呆多久了?”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五千年了吧,自天君……”
“你没资格唤他的名。”
“可天君不是尊称吗。”
青缘一步也不肯让:“反正不能从你口中说出。”
看见这个模样的青缘,还挺新鲜的。
简繁之为了平稳呼吸,头压得愈来愈低:“那我不说他了,你喜欢什么,怎样才肯跟我走呢?”
“我不会跟你走的。”
“你喜欢悬铃花吗?”
青缘一愣,蹙额道:“你是在羞辱我吗?”
羞辱一只青鸟成仙化为无情道人仍然无法辟谷以至于需要悬铃花续命?
简繁之感觉很奇怪,明明自己与剑灵的羁绊已经在斩缘剑碎的时候折断了,现在却重新连续,竟能通晓青缘所思。
“我绝无此意……”简繁之头几乎要低到地上,捂着胸口:“只是…无情道难道就不能偏好什么了吗,成为道人之前握着准则,成为道人之后也依旧守着初心,我认为…这也算无情道……”
那么准则、初心是人是花又有何异呢?
青缘久久怔在简繁之的话语里,恍觉他状态不对,从梁上轻巧落地,俯身察看。
“你怎么了?”
简繁之手苍白无力地拽上青缘的衣摆,似乎抬头已经用尽他所有气力:“我们回去吧?”
这句从来都没有出现在天君口中的话语,原来竟可以让人感到那般温暖。
青缘把架上的斩缘剑拿起,守望在此许久,如今远眺三生殿外,是另一番景象。
他终于接受了事实,把身姿放低。
天君再也回不来接他了。
青缘凝望着与天君有几分相像的凡人,俯身。
“天保定尔,俾尔戬谷。”
缘线抽离,简繁之怀抱斩缘剑坠地,在即将触地的一刻,一股熟悉的灵力包裹着他,稳稳接住。
明明刚刚缔结契约,青缘疑惑自己为何能如此熟练地运用简繁之的灵力。
“你不等了吗?”简繁之把斩缘剑佩在腰间,挨依在山石上休憩。
青缘知晓他在问什么:“我等得够久了。”
简繁之眼皮缓缓合闭,钩织缘线的疲累胜过任何一场肉搏,让人怀疑睡眠中掺杂濒死能否把人唤醒。
“繁之。”
简繁之清楚这是梦,因为现在的青缘不会那样温柔地唤他的名。
明明初见时也是那副冷淡的模样,日月过处,竟把他捂热得柔柔软软。
“我好想你。”
简繁之曾经明明是个不擅长对除宫观之外的仙表达感情的人。
或许他也改变了吧。
青缘嘴角挂着浅笑,轻轻抚摸简繁之垂下的头,按习惯挑开他的发丝,抚摩其中一个藏得隐蔽的已无法愈合的疤痕。
“接下来你要辛苦一点了,我那时没有那么好相处。你也别跟我低头,总是顺着我不好。”
“只要你能陪在我身边就好。”
青缘只张唇却无音,或许是梦该醒了吧。
我人生的开始和结束都是您。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奉献给您的一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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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肝脑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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