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繁之蹲下身,却怎么也捡不起自己的木牌,象征着首徒的木牌在他的注视下缓缓变成了罪人的赤红色,就像一滩血,能把所有人吞噬的一滩血。
踏过木牌,简繁之脚步越来越迟疑。
他无法想象亲眼看见无情峰毁于一旦,自己会有什么感受。
教诲萦绕耳鬓:无情道人必须心如止水,波澜不惊。
手抚过灵鹿已黯淡的皮毛,简繁之还记得她乳汁的味道,还铭记着她抚育的恩情。在他最困难的时候,也是灵鹿和她的伴侣,把他扛回无情峰,扛回他的家。
两只灵鹿走得并不安详,他们身瘦如骨,眼皮被荆棘划开,到处是烧焦痕迹,从蹄到耳,没有一处不淅淅沥沥。
简繁之越过他们,竭力让自己什么也不要想——这比登天还困难。
他走到无情山山脚,那个曾关押余兮儿的石房没有做到屹立不倒。
简繁之从废墟中看见了紧紧相握的一双手。
他走到近前,心下大恸。
那是余兮儿的阿爹阿娘,是灵咫峰大师姐余灵犀和她的道侣。
他们为何会在无情峰,为何会找到这里,为何被埋葬在这里……
余兮儿,这个魔尊之位对你当真如此兹事体大吗。
她曾满怀笑颜扑进的温暖的独属于母亲的怀抱,简繁之也曾奢望过。可一切被无情地剖析眼前的时候,没人会愿意相信拥有一切的人变得悲催、一无所有地挂在祭柱顶端。
她会想念他们吗?
这一切,真的是她咎由自取吗。
简繁之没有再往深处走的勇气。
奇怪,他并不是一个懦弱的人,怎么…双腿一直颤抖啊……
简繁之心急如焚地敲打自己双腿,力道很重:“走啊……”
拜托,迈步离开这里吧……
这里,不再是你的家了……
他胸口一起一伏,大口大口喘气,额上的汗流过眼尾,像泪水一样。呼吸困难,好像被谁用一双可怕的巨手死死地卡住喉咙,呼吸困难几乎快要窒息,希望自己从没出现过。
如果当初他关好余兮儿就不用发生这一切了吗?如果他当初拽住师父的手,一切就得以挽回了吗?如果他早一些成为罪人,天道就不会罚惩五山了吗……
青缘没有再狠狠击打简繁之的后颈,他站在他面前,双手贴着他的面颊,反复拨乱他的眼睫。
“哭出来。”
简繁之连自己的表情也无法控制,此时拉出一个笑。
人在悲痛之中强扯的笑容,就算面容再俊美,也依然是丑陋的,一触即碎般龌龊又不堪。
“我不能哭。”
青缘抱住他,手抓住他的发尾:“请抱紧我。”
简繁之机械地抬手,放到他的肩胛骨上。
青缘的声音为何带上了哽咽呢:“你是我的主人,没人规定你不能哭…请离开吧,你就要撑不住了……就算再故作坚强……也没有意义了…找个地方先睡一会儿…好吗?”
头昏眼花目眩耳鸣之下,简繁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蓬莱的。但他知道,他再也回不去了。
一踏出蓬莱,简繁之便昏倒在地。
树叶缓缓遮掩他颀长却消瘦的身影,不知历经了几个春秋,让他就像一个死去的凡人一样,以花为棺,树枝为碑,再瞧不出活着的痕迹。
青缘默默驻守在他身旁,祝定也无言,偶尔去溪边为简繁之舀水,润泽他干裂的唇。
“你会告诉宫观吗。”青缘问祝定。
祝定没有回答,他颓唐而失意地低下头,忍着翻涌的泪意。
“你不要告诉宫观。”
明明才相处没多久,青缘为什么会认为自己了解简繁之呢。
“等他醒了他会自己跟你说的。”
三个月的时间转瞬而逝,青缘也开始焦急起来,俯身握住简繁之毫无血色的手,不停唤他的名:“简繁之…简繁之……”
祝定抬手接住一片雪花,鼻尖被冻得通红,全身发抖:“往常这时候该是春天了。”
谁都知道,沧澜再也迎不来春天了。
祝定缓缓走到简繁之身旁,俯在简繁之膝头的青缘警惕地抬头看他。
祝定只是伸手靠近简繁之的脖颈,把凡尘境玉匙的链子轻轻扯动,似乎是想用掌心捧起玉匙,感受其是否还有温度。
然而在玉匙从脖颈裸露时,简繁之瞬间抬剑暴起压倒祝定,斩缘剑堪堪擦过他的脖颈。
简繁之表情惊愕又恍然,如隔昨世。
看清身下压着的是谁后,简繁之并没有放他起来。
“你要做什么?”
祝定低垂着眼睫,看着简繁之莫名显得有些欣喜:“你醒了?我只是想念主人了。想碰碰他的旧物,抱歉。”
简繁之说出了和青缘一样的话:“别告诉他。”
“什么?”
“我说你看见的任何事都别告诉他。”
莫名火气起来,祝定冷哼道:“我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我也盼我的主人活得好,所以我一个字也不会说的,如你所愿。”
简繁之从他身上起来,顺手拉起他:“失礼。”
环顾四周,景象很陌生,好像过了很久一样,树叶由枯黄到凋败,一切都被覆盖霜一样的洁白。
简繁之问:“过了多久了。”
青缘启唇欲答,被祝定抢先:“三月零一十八天外加六个时辰。”
简繁之目光落在祝定身上,他抱着臂:“怎么,嫌不够详细?”
简繁之只是有些意外:“我以为你不会在意除了宫观以外的事。”
祝定辩驳道:“这也是和主人有关的好吗!你回去得晚一分,他就要多受苦受难一点。你不在的时候他看起来……”
祝定突然捂住嘴,感觉说出来会被宫观扒皮的。
“什么?”
祝定目视远方假装漫不经心地转移话题:“话说我第一次听你叫主人的名字,你都是在他面前装得尊敬所以才唤师父的吗?”
即使话题转得生硬,简繁之也没有纠缠祝定:“我不能直呼师父的名讳。”
“可你刚刚明明说了。”
“他会在我身上想起另一个人。”
除开师徒这一特殊的羁绊,他们之间什么都不剩。
于宫观而言,简繁之觉得他什么也不算。不算仙人,不算凡人,不算值得他怜爱的徒弟,连故人也算不上。他只是他身上的一处暗伤,即使不想起来也会时时抽丝剥茧地折磨他,让他如堕地狱。
现在他这个罪人连蓬莱都没有守护好。
连师父唯一挂念的地方都没能拯救。
祝定直觉自己说错话了,被青缘剜了一眼,悻悻回到无情剑中。
青缘看得开阔,轻拍简繁之的背,问:“接下来去哪?”
是啊,他该去哪呢。
“总之先走起来再说吧。”青缘拉起简繁之的手,凉得可怕:“你又在想多余的事情了。”
或许刚刚沉睡的三个月,是简繁之人生中最后一次能抛弃思考的时刻。
现在他被思绪吞没,阴沉着脸反复寻找道途的出口。
青缘停下脚步,双手捧起简繁之消瘦的脸庞:“自责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青缘的心与简繁之相连,他们共感,视同一片物,为同一处悲。
青缘用独特的方式,只属于他们之间的方式传达自己:不要再自责了,即使你不自责,你也已经足够痛苦,没必要因为不可逆转的事罚惩自己。
简繁之微微怔愣,看青缘下巴挨在自己胸膛上,仰头的模样,不自觉撩起他青色的发。
这个样子,好像以前的青缘。
不小心碰触到青缘的耳尖,他马上捂住,偏开脸轻推简繁之:“谁允许你乱摸了……”
简繁之好像能静得下心了。
青缘观察着他的反应,有些扭捏:“但如果这样你会没那么难过的话,想摸就摸吧……”
简繁之嘴角虽然依旧没有弧度,但暴动的灵力已经和缓下来,没再影响他。
他该往何处去,倾覆的五山如何再起,沧澜应如何向前,没有人能依靠了,得由他自己来。
要把师父的命运从天道那里夺回来,攥在自己手心。
这样才能实现他的夙愿,让他们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脑海中忽然浮现裴以已最后的戒言,简繁之把银铃握在手中,晃荡,石响铃声远,天寒弓力悭。
圣物不是这个。
简繁之把乾坤袋拿出来,大部分东西都留在凡尘境里给宫观了,也不知还剩什么。
青缘看着银铃,没有直言。
自从浮惜死后,再也没有见过橘糖的身影,他大抵是惧怕,惧怕能把旧友都逼死的恶魔。他是一个真正表里如一真心实意待人的妖魔,胜过任何虚情假意的仙、人。
所以更怕被伤害。
明明说好要在一起的…明明说在机渊里我们陪着你的……可你为什么变了卦…为何要杀我们灭口……
简繁之害怕听到人们这样说。
突然,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露华珠,双手颤抖把珠子捧起。
明明早已碎成两半,怎么会重新拼好?
露华珠上只是有数道裂缝,如沟壑纵横其间,无法使用。
杀死不入轮回之人,就能复原露华珠吗?
每一条裂缝都刻着一个名字,属于裴以已的已经为之供奉,剩下山高水远,得由他一个人走了。
轻舟已过万重山。
沧澜,我们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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