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蜕化变质

两个守山人百无聊赖地守着山门,看样子光明正大的怕是进不了了。

余兮儿扶着简繁之,刚开始还勉强能走两步,过了一会儿他的腿止不住打颤,只好原地休整。

简繁之并未感到抱歉,淡淡地说:“走到这里,算是到头了。”

余兮儿低低地不知骂了句什么,绫罗穿过简繁之后背和腰,要把他扛起来。

他虽然是与一副骨头架子没什么区别,但倒底也是十六、十七岁的少年,余兮儿吃力非常,没扛多久就趴倒在地大喘气。

余兮儿问:“你会化形吗?”

“那是妖术吧。”

“对哦。”

余兮儿发现自己讲错了话,急急转移话题:“只有像师叔那般有名望的仙才可带凡人入蓬莱,看来我们得走小路了。”

“蓬莱没有小路。”

余兮儿有些恼:“没有我们就开一条!师哥你不会说话就不要说了,净惹人生气。”

简繁之只好把苍白的唇合上,任小姑娘用张草席裹着他绕路。

草席与土石摩擦,卷起些许烟尘,如雾般飘散在眼眸,叫人看不真切。

余兮儿的绫罗缠上简繁之口鼻,他不禁说:“我没有说话,也不至于……”

绫罗被系紧,余兮儿转身回去拉草席:“这附近有些植物对我们无情道人不好,师哥身子弱,尽量少吸点。”

可他还是从绫罗的间隙中嗅到了一种甜甜腻腻直到发晕的气味,似乎有些熟悉,简繁之想起他曾在剑冢内闻过。

蓬莱此仙族之地怎会生剑冢里的污物?

四周突然狼嚎不止,叫声越来越近,余兮儿并未慌乱,把草席挂在剑穗上,御剑拖着简繁之疾走。

穿行而过的窣窣草叶声,似乎是某种边缘锐利的植物摩擦道袍发出的。

简繁之指尖轻触飘飞的絮状物,声色平静:“你擅闯蓬莱禁地。”

余兮儿面上却带着讨饶的笑,轻声细语道:“我还不是为了你嘛,师哥就别怪兮儿了~”

简繁之闭口不言,蓬莱境地有结界,此等险象环生之地,她又是如何轻易穿过又毫发无伤的?

余兮儿用闲聊打断他的思考:“师哥还不知道宫观师叔为何受众弟子敬仰吧,小师叔肯定不会告诉你,我跟你说啊,当年……”

宫观七岁时,是被禅净师祖捡回来的。

那时他还是一头乌发,眉眼温润却含戾气,就像他的无情剑般诱人,剑意却能将你一击毙命,不会给你任何挣扎乞怜的机会。

宫观便这样带着锋芒毕露、满身杀意去度凡劫,众仙皆以为他会陨于自缚中,可霜雪之下他的身影愈发出尘,悟道而归。

据说那把无情剑便是他触得天机后,天君赏赐给他由他心骨所化的。自此风光无限,尤其他还修茸了破碎已久的凡尘境,打通仙山与人界,福延万代子弟同门,由他继承的无情剑道派以他为尊,愈发声名远扬,号无情剑下第一人或是第一剑。

简繁之静默地听着,师尊确实没有同他谈过以前。

“然后呢?”

余兮儿笑了笑:“然后便是他渡心魔劫失败一夜白头,凡尘境空间不稳定,不再开放,由宫观持有并镇守。他还捡了个叫简繁之的婴孩回蓬莱,被祖师爷和大师叔说了好几次,也不舍得弃你于凡间,硬是让无尘师叔圆你尘缘,全他因果,你才名正言顺成为唯一的亲传弟子。”

简繁之双目黯然,握紧的拳头放松,无力地垂在草席边,像他再也抬不起的腿,一晃一荡,一晃一荡。

余兮儿找了处地方安置他,嘱咐道:“这里是你以前住的无情峰侧峰,此处乃宫观师叔迁居前的住所,不会有人来的。师哥你在此好好休养,我跟额娘报个平安,得空时再回来瞧你,好吗?”

简繁之手触到什么冰凉的物品,仔细抚摸着,漫不经心道:“嗯。”

那大抵是宫观枕过的瓷枕,上面还残存着他的剑意,萦绕在简繁之指尖,不舍得吹散。

余兮儿临走时回眸,简繁之看不见她的笑浸润在夕阳中,带粉的面颊如桃花般盈盈:“师哥你别担心,你师父他一定会回来的。几百年前他没有释怀,又怎会对失而复得的你弃如敝履。”

几百年前?

简繁之当她是宽慰他一时口误,并未在意,嗯了一声。

余兮儿御剑回那个能给她无限温柔暖意的家,而简繁之只能孑然一身留在陋室,像无情道上一粒见不得人的尘灰,粘在过路人的鞋底,乞求他能低头。

紧紧抱住斩缘剑,简繁之自言自语:“我不该回来的,不该回来的……”

被旁人置喙千年无所谓,可是他不想看见连师父也皱眉,嫌恶又无可奈何地继续留他在身边。他为何要这般自讨没趣?若是师父回来瞧见他目不能视,腿不能移,俨然废人一个,又会被如何唾弃?

简繁之竭力不去想这些,修炼他浅薄到不能再浅薄的灵力。

重铸灵络筋骨根本就是妄言,他也知道这只是余兮儿安慰他的说辞,明明没理由把自己寄托在这样奇怪的术法上,他仍不免沉沦,因为这是他在时间绵长中唯一可以杀死自己的方式。

身上似乎绽出无数条裂缝,灵气从空气中侵入他身,又缓缓逸散,痛苦不亚于无情剑式用错时,师父敲击在后背的竹棍。

竹棍变成鞭子,鞭子变成无情剑,自此瘀痕皮开肉绽,在心畔丝丝缕缕雕刻着他的名字。

简繁之抚过眼尾,毫无湿痕。

他感慨自己无情剑式纯熟到抽走经络后仍心中有道,触摸后颈,那上面一定有一条可怕的豁口,要把什么密密匝匝从身体里抖出。

春寒夏暑,秋冬彻骨。

他好害怕,害怕被人发现他叫花子般蜗居在无情峰一隅,害怕他在诱人的术法尚愈行愈远,以至心死道破。

这些恐惧其实都在掩盖内心深处最敏感的无望——他害怕再也见不到宫观。

宫观不爱他,所以可以轻易抛下他。

他明明不知道什么是爱,却觉得他的爱很悲惨。

他的世界本来就只有师尊一个人,他的道也只有师尊一个人。为什么要抛下我……五次三番的……倒不如把我做成挂饰,佩在你剑穗上,常伴你……

他爱宫观牵他幼胖的手,爱宫观教他保护自己的一招一式,爱他口中他自己也叙不清的无情道。

他真的好想好想好想再见他一面啊……

用斩缘剑支着身子想要起身,却一个不慎摔下了床,胳膊撞到床沿,磕出片片青紫。

一直蒙尘的眼皮被光照的微亮,简繁之缩起身体,来的人急急走到他面前要搀扶他,被他甩开胳膊。

余兮儿声音娇软:“师哥生气了么?我确实很久没来,额娘那里实在不好脱身,她总是要缝衣裁被给我。喏,我给你拿了一床,这样你晚上就不冷啦……”

被子裹在身上,无异于万箭贯穿胸膛,一点点把私心暴露出来,暴露他有多丑恶。

简繁之一句话也没应。

余兮儿把他抬上床,临走时说:“师哥,我不能常来了,你自在此好好珍重,小师叔他还没有消息,不过你放心……”

似乎是时间磨灭了耐心,简繁之打断她:“出去。”

余兮儿苦笑几声,没说什么就离开了。

她给的被子堆叠在角落,烛光落在上面,如无家可归的游子,把头探入水中想终结人生,好让自己了无牵挂。

简繁之心越乱,就越沉迷修炼,那样痛不欲生百骸俱散的术法,才可拯救他零落为尘的思绪。

为何为何为何为何要抛下我…求您……求您……

他又开始画那唤灵符了,咬破的指尖似乎感受不到疼,满屋满墙地遍染鲜血,每落成一片,身体灼热得像要燃烧起来。

血终究会止住,而时间不会为他停留片刻,如蝶般翻飞远去,再寻不见。

简繁之时而清醒,时而沉沦。

他早该知道那是唤不来宫观的,也许是他有事耽搁了,也许这符根本就是骗小孩的,反正什么事都比他重要,反正舍弃什么都先舍弃他。

不行…不要……别忘记我……师父……别抛下繁之……

简繁之捂着心口,丹田处的灵力被斩缘剑汲取,似乎听到了青缘的声音,模糊不清又恍若隔日。

“繁之。”

他没有回应。

“简繁之。”

直到他确信那是青缘。

“别练了。”

简繁之摇头。

青缘叹息:“你身上魔气很重。”

可笑的是,他先想的不是如何洄道,而是怎样遮掩。

“你这样会堕魔的。”

简繁之无法说话,但青缘听见了他的喘息,那种将死之人垂垂老矣无可奈何的一句:我别无他法。

一晃似乎过了好几年。

简繁之失去白天黑夜后,连时间流逝也分不清明。

青缘从不刻意提醒他,像个合格的剑灵,随主人飘摇载道。

简繁之努力撑起身体,又一次从床边摔下来。

他问青缘他画在墙边的符是什么意思。

青缘静默很久,才说:“你更愿意听事实,还是我编造的谎言呢?”

简繁之浑浑噩噩用斩缘剑支起身子站立,双腿打颤,走走摔摔,到最后只能爬着前行,手脚并用,显得滑稽又丑陋。

“那便都别说吧。”

别让他知晓。

“青缘,可否为我指路?”

“你要去哪里?”

“家。”

那个曾经属于过他的无情峰。

青缘不言语,简繁之便自己摸索着,指尖扣入泥地,他拖着瘦削的身躯,一点点挪动。

良久,青缘才为他指路:“你这又是何苦呢……”

苦?

他早就失去了味觉。

如今只想问一句,问一句他可能一辈子也无法吐露的犹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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