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血污衣冠

疾驰的马不会回头,漫天黄沙飘散身后,遮挡风尘的蒙面布缠绕墨发,勾勒出马背青年的回眸。

简若均眼睁睁地看着浮祈脖颈被长老勒紧,在笑中断了气。

他想起浮祈读给自己听的密语:“如果你是风筝的话,那我是线。”

她最后也把自己的笑容留给了曼迦。

“对不起……”

男儿有泪不轻弹,简繁之视线投往前方,投在旌旗高扬的旗杆上,好像又回到了,那个为大观打下江山的旧日。

他问身旁紧紧跟随自己的蒋仲伯:“这些士兵是?”

“百越的子民,自愿跟随他们的曼迦,好像是这么说的,他们不远万里和我一起来迎接你。”蒋仲伯得意地大笑,意气风发英姿飒爽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还有一些是我在百越任军将时带领的,怎样,你蒋哥靠得住吧。”

但很快,没人能再笑得出来。

经受灾荒十年的国家都未必比此时的大观更民生凋敝,赤地千里哀鸿遍野,疮痍满目。遍地饿殍早已被晒成了干尸,黄沙压住了黎民百姓,十室九空间,只能听闻被抛弃的婴孩啼哭声。

简若均走上前去,只见一位披头散发的妇人正欲掐死刚诞生的生命,泪流在她枯槁焦黄的面庞,如卷携泥沙而去的黄河。

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额娘对不起你……”

简若均上前想阻止,却被蒋仲伯拉住:“你看她的腿。”

只见妇人本就瘦得皮包骨头的腿,竟生生被剜走了一块皮肉,不知是做了谁的吃食。

“人竟…相食?”

简若均悲从中来,翻身上马高举长枪,他知晓再晚一步到达皇都,便会有更多黎民惨死。

他一手扶植了十几年的王朝,竟在一朝之间便成了这副模样,叫他怎能忍心。

好像暴雨淹没了心,沉下去,挣扎,最后无可奈何地窒息而死。

面前一位老夫子,穿着象征着读书人的白色长衫,他早就在国破家亡之中摘了草帽,原本渴望的乌纱,于失望与颓唐中付之一炬,成为声泪俱下的几句亡国言。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怅离群万里,恍然惊散。”

“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他骨瘦嶙峋趴在地上,挣扎困渡,依然大声重复着口中的诗句:“国破山河在……”

旁人无法感受到的悲伤席卷了简若均,他想要问那夫子什么,可夫子还未念完诗句就断了气,再不能回答他。

一种无力之感如雾般阻隔在眼前,只凭双手怎么拨也拨不清。

简若均声音染上不知所起的怒意:“不是说只是翻覆政权吗?为何一副亡国模样!”

蒋仲伯不敢对上他的视线,说:“恐…恐怕是消息有延误,大观……已经亡了。”

简若均几乎疯了似的,想去夺旌旗,使劲摇动看看究竟是谁亡!可他没有动,抹去脸上的水,不知是汗还是泪,高声喊道。

“行军!”

每一处关口都只有零零散散几位士兵看守,他们看着简若均带兵进关,却没有做出一点反应,眼里毫无生气甚至连枪都举不起来。

简若均一路疾行,只在将近康灵时迎来第一场仗。

他清楚地看见那位带兵接战的将军,就是观帝更换的御林军首领,简化霖手下的人。

他明明那样劝阻过,为什么还是酿成了这样的结果?

简若均回身执枪,刹那间重重贯穿了那将领肩膀,咬着牙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简化霖在哪?”

“无可奉告。”

那人朝他笑,竟不挣扎,任自己摔下马被马蹄践踏成泥。

简若均一式回马枪势如破竹,他大吼:“杀入皇城——”

他要斩了那狗贼。

百越的军士一身蛮力,打起仗来毫不逊色,不过几刻,便攻破城门,得入康灵。

京城再也称不上繁华了,到处缟素,白布犹如天空的云,遍布各处,舔舐黄土的乞儿,被凌辱的妇女,高声哭喊的人竟成了“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这是何光景,或许只有亲眼见证过的人,才会连悲愤都忘记了。

简若均直指贪官的宅邸,撞破沉重的红木门,里面满门抄斩,尸横于地。

这种怖景充斥京都,血流成河汇入外江水,伴着江娥悲切凄惨的愁曲,缓缓流淌,洗刷整个大观。

这哪里还是大观啊?哪里还是那个政通人和,偃武修文的大观啊?

这分明是佛经里描绘的阿鼻地狱,喜、怒、哀、乐、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此七苦缠绕丛生之地,被恶魔毁于一旦了。

简若均重重打在宫墙上,手背破皮流血远比不上心口想让喉咙吐出的污浊。

皇宫城门大开,简若均一声令下:“除旧主外,杀无赦——”

军士鱼贯而入,刺枪戳烂他们的心肺,贯穿他们的腹背,万箭穿心。

面前乌压压的军队荒谬至极,简化霖竟调用十万之军,全部驻守皇城?守内虚外,他到底在想什么?

简若均咬牙布阵:“举盾!”

黑云压城城欲摧,他偏要看腐烂王朝之下的十万士卒,能不能抵挡他两千精兵。身首异处被马蹄碾碎。轻飘飘就离开人世,冤魂恨意驱使之下,他不信他无一争之地。

“蒋仲伯,击鼓!”

蒋仲伯赶忙跑去,却发现鼓已被敌军箭矢划破,无鼓可击,于是皇城外本设为鸣冤的鼓响彻九霄。

“望君犹记,鸣冤鼓响彻康灵之时,便是国破家亡之日。”青云越的话语在记忆中如雷贯耳。

简若均没想到有一天,他会成为这个击鼓之人。

红缨枪越红,心中恨更深,简若均左肩中了弩箭,双手执枪仍势不可挡。

摧枯拉朽般,十万军士覆亡就在数个时辰内。

简若均捏着面前御林军首领的下颚骨,血溅满他半张脸,瞳中满是血丝。

“简化霖在哪?”

首领哈哈大笑,疯魔了一般,朝简若均蹬腿,被踹到墙上,活活断了几根肋骨。

简若均一把拽住他的衣领,额上青筋暴起:“我最后问一次,简化霖在哪?”

那军士竟朝他啐了一口,笑得癫狂:“哈哈哈,你掘地三尺也找不到……”

刺枪贯穿了他的头颅,或红或白的液体洒了满地。

简若均抹了把脸,蒋仲伯上前问:“俘虏的五万军士当如何处理?”

“让他们交代简化霖的下落。”

“他们……都被毒哑了,也不会读书认字。”

竟残忍至此。

“哈哈,”简若均肩膀无力地垂下,淡淡道:“全部坑杀。”

上一次以双腿丈量皇城是在何时?是在残疾休整时等观王兑现诺言。

可端康王封给了谁?封给了这个狼心狗肺狼子野心忘恩负义的简化霖!

什么端康……

什么亲王……

他才不在乎。

简若均每个角落都仔细翻找,绝望地低喃:“义父…义父……”

他的义父在哪?

他的观王,他的义父,他的观帝,给予他生命又剥夺他尊严的人。

他不甘心,他不甘心……

“你要死,也应死在臣的手中…怎么能……”

随随便便不知躺在哪里不知是否瞑目是否悔恨就消失在人世!

简若均拔出肩上的弩箭,走到哪里,血便洗净哪里。

他双脚几乎用不上力,全身都震颤,全凭意志来到龙椅前,捡起不知是谁摔成两半的,也不知沾了谁的血的玉玺。

龙椅依然那般金碧辉煌光彩夺目,刺在眼中,流出血,那不是泪,不因悲,那是血,不因痛。

其实都是自己骗自己,大观早亡了,哪里找得到什么观帝?更何况早就出逃的端康王。

简若均拖着残躯,生生呕出一口血来,他打开皇牢的大门,铁链碰撞声与抽抽搭搭的水滴声重合,好像一个人在为枯寂的大观而哭泣着。

他的耳朵似被这些微小的声音吞食,再听不到旁的。

简若均掰开第一个牢门的木杆,里面锁着一位身姿婀娜的女子,她胸前的皮肤长满尸斑,惨不忍睹。

一脚踹开第二个牢门,里面有一具爬满蠕虫的尸体,简若均浑身抖颤着,小心翼翼蹲下,把尸体翻过来,不是观帝,却更令他瞳仁抖动。

“百神犹护帝台棋,败局真成万古悲。

身许沙场横草日,梦趋行殿执鞭时。

忍看末运三辰促,苦恨孤臣一死迟。

惆怅杜鹃非越鸟,南枝无复旧君思。”

简若均上任宰相前,有一位年迈的宰相,他两袖清风,却不为世俗所容,只好归隐山林。

您的诗句,为何刻骨铭心书于此处?

他留下的一纸血书,死死地攥在简若均手心。

“浮生所欠只一死,尘世无由识九还。

我本淮王旧鸡犬,不随仙去落人间。”

“我不去,我会留在人间,先生您放心,大观在哪我在哪。”

天真的话语早就在记忆中湮灭了。

第三、四……最后一个牢房。

简若均怔愣在地。

里面的人跪着,脊骨却挺得极直,披头散发衣衫褴褛仍掩不掉他如霜雪般已凉未寒的品格,他曾经的淡雅性情,教导了简若均一整个人生。

简若均几乎是跌倒在地,膝行至他面前,缓缓捧起他的脸。

他的手擦去简若均的血泪,触碰到他额角已干涸的污渍,毫无力气擦不干净。

您的指甲被谁拔去了?膝盖骨被谁摈除了?他为什么…只给您留下一幅残破的身躯……

简若均低头,看见他的双腿在不远处,伤口已经糜烂,爬满蝇蛆。

无法言喻的悲伤涌上心头,简若均像个孩子一样哭起来。

他们拔你牙齿,掀你指甲,断你双腿,你究竟为什么,为什么还能用看着端康的眼神看我……

观帝缓缓闭上眼睛,似乎等了他好久好久。

月光刺入观帝的头颅,他一头白发垂挂脑后,整个人被恬然安静的光辉萦绕着。

他声音细若蚊吟:“若均。”

别杀他。

“把江山让给端康吧。”

这一篇备份消失了,搞得我又重新码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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