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尘境是何时,变得这般冷清了呢。
雪花融化濡湿宫观指尖,他意兴阑珊坐在秋千上,随着风雪飘摇,朝前抑或是往后,都无需在意。
麻绳低声呜咽,因寒雪没有给它留活路而啜泣,宫观知晓它会断,却并不起身,就算自己会被风雪掩埋也不以为然。
他抬手遮挡艳阳倾洒的光辉。若能这般死去,又能说是谁赐予的恩典?
好冷。
宫观耳边听到一个声音,四周回望,皆不知从何而起
好冷啊……
阖上双目才知道,那声音源于自己。
原以为无情道上的雪足够冰封愿景,可惜他修为欠佳,学识浅薄,亦不能将心比心。
应该早习惯寒凉的躯体,怎么会像现在这般颤栗不休?
宫观不去追寻答案,不是因为不值当,而是他害怕自己忘记前路后,会感怀旭日的温阳,那般温暖,那般令人沉沦。
似乎也不是从一开始就这般冷,宫观禁不住回想,活了百年的自己,是以何种步履才一步步陷入茫雪。
不足百年时,他于苦难中挣扎,为此困顿,因而踏上无情道。当剑刃把所有芜杂斩尽,思虑再三,他跟寻禅净赴蓬莱成为风光无二的首徒,领万千子弟共渡雷劫。
他不在乎声名,无关风月,深居无情峰泠泠清泉下修行,高立于雪山之巅练剑,蜷缩在尺方桌下偷藏书阁**阅览,甚至偷听群贤毕至的讲会被抓个正着,罚禁足三月。
想起自己还做过这些个荒唐事,宫观不禁张唇往寒空中呼了一口热气,似乎这样便能全部消散。
后来,后来便去渡了凡劫,一身道骨风度翩翩摔了个七零八落,只余伪装的凄情冷淡能让他苟活。
他的无情道是苦难生出的高洁,在凡尘里被人踏碎、碾压,被告知仙躯与凡躯无异,都是几块烂肉拼凑而成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他的清誉,他的操守,他的君子之道,全在映衬中变得一文不值。
还记得幼时禅净看他眸中总带爱怜,长大后却不清不楚地染上憎怨,再到后来两两相望尽余失望,改变的缘由宫观想不明白,但无论禅净做什么,他依旧算一名良师益友。
是他教他断尘缘,是他引他入师门,得师兄今无怨、谢无尘庇佑,得万千子弟仰慕。
再之后……
无情峰就变得吵闹了,有个不时啼哭的婴孩,日日夜夜搅他清梦,得须他抱、他哄。有个伶仃孤苦的稚童,年年岁岁盼他回眸,求他赞扬、抚摸。有个明媚如阳的少年,心心念念妄他停留,诉其思慕、倾心。
忽然想起幼时简繁之很怕热,盛夏总要挂在自己身上,说:“师父凉快。”
还有小繁之嘟着脸抱怨道:“师父,这菜做焦了。”
小繁之挑灯夜读,爱问“为什么”,不爱问“怎么办”,全是因为作为师尊的他时在时不在地肆意妄为。
小繁之颤颤巍巍举剑摔倒,跑过来寻求安慰的身影仍历历在目:“师父,好疼,可不可以下午练啊……”
小繁之睡梦中翻身踢被子,嘴边口水都要垂落,以为在嘟囔什么好吃,凑近一听,所有梦中呓语全都是:“师父,衣服小了。”
“师父,我也想看……”
“师父,求你啦~”
“师父…别丢下我……”
宫观忽然笑了,几乎很少扬起的嘴角笑得那般荡漾人心,整个身躯花枝乱颤,胸膛肆意起伏着,平缓,复而抽气,摇摇晃晃从雪地站起,身形不稳而扶住门框,忽而低头剧烈咳嗽起来,直要吐出鲜血、呕出内脏。
半年的时光被凡尘境无限扩大,倒不必真叫人体味什么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宫观仰面看这场无休止的大雪,红唇微动:“繁之。”
你走得这样久,请不要回头了。
如若此时见到简繁之,宫观真不知晓应摆出什么表情迎接。
可世上真就有如此巧事,在他忆起曾经的美好时,“美好”就出现在了他面前。
简繁之玄青色的衣冠现于茫茫大雪,他们彼此相望,恍惚间,他扑过来,自己便陷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师父……”
简繁之的声音不知为何颤抖,像一只受尽委屈被雨水打湿的小兽。
他紧贴着宫观的额角,手收紧他的腰,热气不断摩挲耳间,让人心惊胆颤。
可能是时间冲淡了些许隔阂,宫观无所适从的手,终于置于简繁之颤抖的后背,一下又一下轻轻拍着,像浪花抚摸流光,缓缓托起,缓缓落下,无声安慰这个不知所归的凡人。
他的乌发好像没有记忆中那般黑,他的肩背却比记忆中要宽阔,怀抱也更温暖有力。
寒雪之中偶然享有一些不能奢望的温度,没人会苛责他自私吧?
所以宫观抚摸简繁之的脊骨,感受他气息逐渐平顺,问:“怎么了?”
简繁之只是把他抱得更紧,似乎要与宫观骨血交融,什么也没有说。
凡尘境中的变化因缘起,也因缘落,周而复始,蛰虫苏醒,就算是极寒之地,也能迎来第一缕春风,缠绞他们的发,灌满他们的瞳,好像世间从来只有他们二人存在过。
简繁之放开宫观,垂眸道:“我回来了。”
“嗯。”宫观淡淡地应。
简繁之还以为师尊还在生气,至少不会回应他。
此时得寸进尺地去牵宫观的手:“师父近几日在做什么?这里很冷吧。”
用掌心捂热宫观冰凉的皮肤,简繁之卷翘的长睫随着口中呼出的热气而晃荡,让人不自觉把目光置于他的眼睑。
“怎的又受伤了。”
颧骨处的一条剑痕绽出血珠,简繁之用手背抹去,浑不在意地对宫观笑,眼尾弯下,视线愈显灼灼。
“只是被划了一下。”
宫观移开眼,转身朝屋内走去。
简繁之跟上,看似井井有条的室内,却到处充满着翻动过的痕迹。连角落尘杂也被清理。
“我是不是应该添置什么?”
宫观沏茶的手顿了顿,摇头不语。
简繁之坐在他对面,静静地看他倒水,水没过茶叶,撇去浮沫,倒掉丢弃,重新,跟轮回一样往复。
一盏茶被推至眼前,宫观轻抿青瓷杯的边缘,简繁之不喜饮茶,却也学着他的模样,尝到了些许苦涩。
“心魔劫如现世一般。”
宫观回:“证明你已经分清楚了,不是吗。”
可他分不清真假。
“会乱人心神,令人道毁的劫,其中的景象在映射什么?我分不清楚。”
宫观碧色的双瞳凝视着指尖,似乎正在回想什么。
“先辈们说,心魔劫中是魔神想要仙看见的,无法摧朽的只会愈益稳固,无法停止的只会愈加灵动。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便有人在强盛之中窥见了心魔劫的真质——道。”
简繁之不明白:“我不明白,是天道还是己道?”
宫观不选择讲清楚:“看你更相信什么。”
“师父更相信什么?”
“天道。心魔劫的景象是天道想让我们看到的,一旦被察觉,祂会有千万种方法置你于死地。”
“目的是什么?又是谁在操控天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宫观将不小心误入口中的茶叶吐出,回:“这世上不是什么事情都能说清楚,有些答案需你亲自去揭晓。”
许久未言,简繁之走进内室,先前留下的典籍齐齐整整地置于桌上,输灵方的图画却在最上面。
宫观许是未仔细看,这等会让他生出耻意的物什,他一定会藏在什么寻不到的角落。
宫观依靠在门框上,双手抱臂呈不情不愿的姿态:“你的房间在隔壁。”
简繁之看向他:“我会跟您一起睡。”
“没人这么允许过。”
“不需要别人允许,师父。”
宫观偏开脸,耳尖被他不知羞赧的话语点着,转身欲走,却被他从身后抱住。
简繁之揽住他的腰,无视他挣扎的手,游移至一触碰便浑身酥软的小腹,生生给师尊拖回房内,毫不留情关上门。
宫观看着木门合闭又被上锁,转头瞥了一眼简繁之。
无情道的人啊,就是连生气都无法表露,无法紧锁的蛾眉存在面上有什么道理,连蹙额生厌也做不到。
“师父,你可以骂我。”
宫观咬唇不答。
简繁之不知道宫观为什么总是咬住他花瓣般的唇,要咬那个地方的人是他才对。
宫观的手摸往腰间的无情剑,却被一只更为宽大的手所覆上。
视线交接处,碧波荡漾,恍觉黑瞳里伪装的无辜无害和可怜,都是为了诱骗自己和他一起沉湎。
“还要打吗?我不想让您受伤。”
宫观手被压住,拔不出剑,便提肘往身后猛击,简繁之微微松开躲闪,宫观同时抬右腿用力旋身回踢。
简繁之双手轻而易举便一只手提着他膝窝,另一只手掣肘住他双手了。
把宫观压在门板上,被简繁之提到腰侧的腿让他冷脸,他们几乎贴靠在一起。
“放下。”
简繁之却充耳不闻,靠近宫观泛红的耳垂。
“师尊。”
“一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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