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繁之醒来看见怀里有人,手指绻起他的雪发,还以为自己已经死于妖道之下,看见幻觉了。
宫观面朝自己,光经由他纤长的睫羽,分割为丝丝缕缕的阴影垂下,没入他微微起伏的呼吸,滑入朱艳的唇中,妄图与皓齿翻覆一场**。
简繁之也怖惧破碎,但破碎在想念前不值一提。
于是指尖肆意抚过他唇鼻,一声声唤他的名:“师父,宫观……师尊?”
可是怀中的人都无一回应。
他陷入梦境了,为什么?
简繁之垂首,衣衫不整之下满是处理得蹩脚的伤口,腰带也不知落到何处,层叠的下裳之间藏着一朵娇嫩的色目花。
简繁之一朵朵拾起,放到木屉中,昨日的荒唐事虽记不清楚,但根据色目花的催情功效也能猜到几许,幸而宫观衣衫完好,不算酿成大错。
他跪在榻下,掌心托起师父垂落榻边的手,额间抵靠这抹凉,分出一缕魂魄入他的梦,打算引他回魂唤他清醒。
清闲落寞的旧城入目,杳无人烟之下,为何听闻巷陌中有叫卖杏花之声?不远处的碧空中,几只纸鸢,裳蝶、燕雀、鹞,形式多样是为谁所做?空中犹余淡淡茶香,似乎有人身着素衣,正叹京城一朝繁华终成一现昙花。
简繁之的视角很奇怪,矮而低,走不稳,每三步两步便会跌倒在地,竟能从擦破的膝盖中感到疼痛。
难道他在师父的梦中有实体?
曾阅过典籍,其间所述:于人梦境中只有为回忆所困顿之人才拥有四体身躯。
他以为自己在宫观几百年的回忆中并没有激起什么波澜,在水坑中看见团头胖脸不足五尺的自己,便觉得这波澜有与没有,其实并无甚意义。
不知不觉便风尘仆仆灰头土脸地来到一户人家前,炊烟袅袅之中似乎夹杂着肉香,对于自己唇边即将滴落的涎水,他有一些不知所措。
不知何时抬起的短腿被门槛绊倒,正狼狈间,抬头却见宫观映入眼帘。
他怀中抱着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小繁之,也是一副欲哭的表情。
因为看见另一个小繁之,宫观有些惊讶,微微眨快了那双透净的碧瞳。
彼此对视,像家猫遇上野猫,就差没有呲牙咧嘴、耀武扬威了。
宫观走上前来,躬身朝他伸出手,面上带笑,声音是久不曾闻的温柔:“疼吗?”
温煦的日光平等地倾洒在他们身上,简繁之却觉得只有他的手被照得暖暖的。
“呜…抱……”
他不会承认这是他发出来的声音。
而宫观嘴角弯起,两手各抱着一个小团子,哄他们不要哭。
小繁之与简繁之穿过雪发罅隙相见,小繁之突然开口道:“师父,他脏脏……”
简繁之垂头看自己的手,确实蹭脏了宫观的白衣。
宫观让他们坐在同一条板凳上,手帕擦过他刚哭花的脸,鼻涕眼泪混在一起,也说不上干净。
“你也是。”
简繁之好像在旁观他们,当丝绢也揩过自己时,不免一愣。
“你叫什么名字?”
“简……叫若均。”
宫观把脏了的丝绢浸入水中,喃喃低语:“简若均啊。”
发现两小只太脏了,根本擦不干净,他便左手牵一个,右手牵一个,带他们去浴间。
小繁之一直叽叽喳喳个不停:“师父,我今天学了净身诀,你看。”
口齿不清念的咒语莫名其妙把衣服给变没了。
小若均哈哈地笑出声来,惹得小繁之脸都红了。
宫观把他放到浴盆里,跟嘟着嘴的他说:“不是那样念的,再念一遍吧。”
小繁之依言唔唔呀呀地又念了一遍,两只手上下摆动然后合十,模样比刚才还可爱。
宫观不禁低低地笑出声,简若均一直望着他,无忧无虑的梦境之中,他的笑容是那样飘渺却动人。
小繁之生气道:“师父你又笑我!”
宫观把小若均放到另一个浴盆,企图撇开话题:“那若均会不会念?”
简若均念诀轻轻松松弄干净了宫观的白衣,得意地看向气鼓鼓的小繁之,两个人擦出的火花就像要打起来一样,被宫观隔开。
宫观用布帛摩擦皂荚,待起泡后递给他们。
“你们两个不要吵架,自己洗。”
小繁之撒娇道:“你帮我嘛…师尊~”
简若均觉得眼前一幕莫名熟悉,忽然想起什么,原来这些被淡忘的温暖瞬间,不只属于宫观,也属于他自己。
这是他们的回忆。
清冷无情如师尊,也会记得这样的小事吗?
宫观捱不过可爱的小繁之,竟然真的帮他擦起身子,小繁之抬头,师徒二人附耳低语几句,宫观唇边挂的笑那般璀璨。
原来师父也不是从一开始就冷心冷情的。
这微弱的幸福攥在手中,愈是害怕,他便消散得愈快。
夜半,星辰漫天。
宫观见他们睡着了,敛衣起身不知要去往何处,他前脚跨出门槛,简繁之后脚便坐了起来。
简繁之注视着装睡的简若均,问:“你就是我,对吗?”
简若均睁开双眼,落入他无边无际的乌瞳里,颔首。
面前的人不再是一副幼躯,他双目被白绫紧缚,脊背可怖地凸起,瘦骨嶙峋之下似乎还断了四肢。
“你最痛的是这个吗。”
简若均不明白,低头看自己,脖颈上无情剑划过的豁口正鲜血如注。
简繁之靠到他背上,苍白的手无力地捂住他的脖颈:“你背着我,我们去找师尊。”
简若均依言背起他,走向长安城里,缓缓升起的一场大雪。
他们像相互扶持的劫难之人,同气连枝,一个盼冬离,一个盼春来。
梦境的寒冷不是从肌肤渗入的,是从耳边简繁之打颤的牙关听见的。
“你很冷吗?”
简若均的问题总是很奇怪,似乎他们一体双生。
“你也会很冷。”
简繁之宁愿他们一体连心。
风雪尽处的青砖白瓦,似乎只有体貌清莹的谪仙才能居住,就像师父那样的。
简繁之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们绕到院落的后方,瞟见一扇破了洞的纸窗,并未听见嘴唇嗫嚅的声音,可简若均分明听见了“他”的字句。
“我看不见了,你就是我,你替我看。”
你想看的究竟是什么呢?
我隔着后背衣衫,聆听欲裂的心跳;你隔着前胸的布料,渴求破碎的腥臊
究竟,是想为什么而死亡呢?
简若均突然有些害怕了,颤抖的瞳仁好不容易对焦,一窥室内。
只见宫观坐在书桌前,温儒良善的书生立于一旁,手挨依在宫观手背之上,一点点移动共握的毫毛笔,轻声耳语:“横平、竖直。”
这便是宫观记忆深处的简化霖,所有平凡、琐碎、不起眼的旁事,都被珍藏,于想念中翩翩化蝶,数千只扑朔翅膀,让人甘愿以命线相连,只求永无遗忘。
宫观从来不是一个能与时俯仰的仙人,他想把短暂的铸为永恒,想把违背天道的以因果相赠,孰要和光同尘?只求轻云蔽月,流风回雪中,思慕之人得以永存。
此情此景简若均并不陌生,可并未领略过简化霖的简繁之,终究还是被伤了心。
“他怎么样?”
“他很好。”
“我们比不上吗?”
“比不上。”
简繁之清楚,前世今生,在宫观心中,他从来都不配与简化霖并论相提。
脖颈的伤口突然很痛,原是他将指甲嵌入了自己,自轻自贱的雪夜,他们踏上了归途。
“你会怨他吗?”简若均一直都想问这个问题。
“以什么身份?我什么都不是。”简繁之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低贱。
既不配怨他,也不配爱他。
“如若他拿你的命,去续别人的命呢?”
“那便让他续。”
简繁之一副毫无所谓的样子,隐藏起多么殊深轸念的情意。
“为何这般……”
“你还不明白吗?”
他们回到榻上,又变回无忧无虑的孩童模样,面对面躺下,几乎一沾枕畔便要睡着。
“我不求师尊爱我、念我。我只想看他笑,清风明月之下,他想去哪便去哪。纵然我不甘,愿他幸福,永不孤苦。”
“傻子。”
这样好像在说别人的事,脱口便轻松道来。
简繁之迷迷糊糊地回怼简若均:“笨。”
我们都一样。
蠢笨如他,只要心甘情愿,任外人如何置喙,他都毫不在乎。
他只在乎醒时可以扶到宫观的睡脸,他会睁开朦胧的眼,轻掐他的双颊,问:“想吃什么。”
未睡醒的简若均抱住宫观的腰,和小繁之异口同声道:“白粥。”
师父的手艺只有这个能吃了。
宫观抱着他们,坐在床边醒神,脸颊紧贴着他们额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繁之忽而亲上他侧脸,迷蒙的简若均也不甘示弱,嘟着嘴与他轻白柔软的脸颊一触即离。
宫观微愣,勾起的唇角好像也碰到了他们的脸。
很温暖,令人无法忘怀的白日,他们各自得到一碗热气腾腾的粥,捧在手心里,像也被师尊捧在手心一样。
怎么办?这梦境于他而言好像也是美梦。
只有黑夜有苦难的话,那他只停留于白天就好了吧。
劫难,是伶仃孤苦的昙花,而宫观只是一现,便叫他再也无法忘却白日的温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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