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观偏开脸,面红耳赤。
简繁之不再打趣他,下榻拿出那仿制的洙雨琴,置于书桌上。
光线穿过半透明的琴身被分裂,化为乌有的霓虹,使未扭曲的日光自惭形秽,真叫人体悟到什么是五色交辉。其中隐有稠水游动,混杂着弹奏者的灵气,眸若含星,明河共影。
宫观失神地看着简繁之。他浅绛色的衣衫随着琴曲翩跹,睫羽微压眼,剑眉薄唇,于朦胧下为自己弹奏着不知从何学来的乐音,毫无所求。
“师尊。”
简繁之携着身旁宫观的手扶上琴弦。
“这是给您的,我觉得它很适合师尊。”
宫观有些看不清。
为什么呢。
日光好刺眼。
简繁之见宫观没反应,其实也早习惯了他的沉默不语,用灵力化为条条银丝,如秦洙则那般困缚他们的十指。希望十指真的能连心,这样他就能知晓师父的情感。
无情道之内的,抑或是无情道之外的,都无所谓。
他只是想知晓他的一切。
宫观看着简繁之缠绕他们的十指,问:“你怎么会乐理道的复丝?”
“先前见过瀛洲的仙。”简繁之一言带过。
宫观低头略有所思:“复丝是瀛洲乐理道主派才会的术法,你可是遇到其他首徒了?”
“瀛洲首徒秦洙则。”
“我记得她,师承洙雨琴的主人,名讳……常变。”宫观见简繁之不当一回事的样子,冷着声音道:“你要小心瀛洲,不出世的仙山掩藏着什么,谁也不知晓。”
“嗯。”
简繁之与宫观对视,他食指弯曲,宫观的十指便也弯曲,就像一个悬丝傀儡般。
简繁之不作戏人,他想让师尊领着他作一场嘉礼。
“师父,”简繁之弯唇对宫观笑:“我幼时曾听过你的琴声,今天弹给我听好吗?”
宫观轻声叹了口气,依言弹奏起来。
冷冷七弦上,静听松风寒。
琴音很淡、声稀,就跟宫观一样。
应是南风曲,声声不合今。
雅致,出尘。
简繁之十指随着宫观而动,心为他肩背流泻的雪发博髀,眼观琴色,如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封了山,冷、寒。
他更希望这琴音不那么凄婉,于是扰乱宫观。宫观心静,总能复归原曲。
这种相互牵扯的感觉冲淡心绪,让人情不自禁笑出声。
宫观问简繁之笑什么。
简繁之只说等等他吧。
至于等什么,无人知晓。
简繁之主动出了凡尘境,盘腿端坐修炼。
简繁之是**凡胎,灵力耗尽时他与凡人无异,可他却并不讨厌那种感觉。
从未觉得仙贵人贱,他前世曾想以凡躯存活,像凡人一样进食以求温饱或奢华,像凡人一样庸碌无为或千古留名,像凡人一样娶妻生子延续香火,设想他认为毫无意义的事情被赋予存在的生息,是一种难以想象却让人兴致盎然的感觉。
他不会和任何人讨论这算大逆不道吗。
简繁之推开木门,迎面碰见一个小厮。他看见简繁之明显表露出紧张,结结巴巴地说:“是是…是秦洙则,客官让我我…我来给您送饭,饭的。”
“你是?”简繁之接过沉甸甸的饭盒,目光没从他身上移开。
“我……奴是店家小二,二,店名是是……”
简繁之打开饭盒,抬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你知道有人往里投毒。”
纵使店小二双手如何奋力地扣简繁之手臂,也不能让他的力道减弱一分。涎液沿着嘴角淌下,被扔在地上,止不住地咳嗽。
简繁之拔剑出鞘,抵住他脖颈。
“我只问一次,你是谁派来的。”
他忽而大笑起来,猛地一咬牙服毒自杀了。
简繁之蹲下,以灵力覆满他全身,化成了他的样子。
处理掉他的尸体后,简繁之凭借着记忆回到了北凝王府。
奶娘已经死了,投毒的人不可能是北凝王和晚小姐。如果真是秦洙则要杀他,他想看看那是以什么理由。
她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吗?用这么拙劣的把戏。简繁之一开始就不相信秦洙则,她身为首徒却杳无计谋,故意表现得良善率真,一定别有所求。
说他疑心重也好。
当年蓬莱四万多千里,余兮儿一人一车带回他,结局不还是被他关锁吗。
简繁之用“小二”的身份回到北凝王府,一进来就被人指使:“喂!那边那个,对就是你,过来提水,王爷要用。”
简繁之走过去接过,正伸手等待第二桶水时,被狠狠用荆鞭抽打小腿,那人边打边骂:“一桶水不够你搬是吗?还不快点!”
简繁之于是双手提水假装步履摇晃地进入了主殿。
北凝王看着魔力暴动而把一切都搞得狼藉的孩子,额上青筋暴起。可能是血脉的缘故,小孩长得很快,此时已经能站在北凝王面前用赫赤的双目瞪他了。
两个人剑拔弩张的氛围压根不像父子——虽然是父亲跟女儿的孩子。
简繁之提着水桶进来,北凝王一整个直接倒扣在了小孩身上。
水顷刻间就浸湿了他的全身,却浇不灭他的怒火,张牙舞爪不自量力扑上去,被狠狠踹到一旁。
这是正常的吗?
至少趴伏在地的简繁之不知道。
难道北凝王也会这样对他的女儿吗?
北凝王以亲切且温馨的名字呼唤倒在地上的儿子:“畜生。”
畜生倒在简繁之身前,剧烈地咳嗽着。
北凝王走到简繁之旁边,就在他眼前不足一尺的距离,用靴舄碾碎了畜生暴露的手骨,咔嚓几声,要不是他在尖叫,就像踩碎了几颗珠子一样不值一提。
北凝王不耐地看血染遍地,让简繁之把畜生带下去,关押一个月,不供饭食。
简繁之小心翼翼地抱起蜷缩成一团的孩子,他戒心极强,张嘴狠狠咬住简繁之的虎口,唇上干裂起皮摩挲过血液,希望能润泽一些。
简繁之面无表情把畜生关到了他应该呆的地方,给他留了一碗水。
畜生使劲掰咬着铁围栏,血瞳一刻不停歇,死死盯着别人:“我要饭!我要吃东西!”
“哦。”简繁之的应声明显让他呆住了,在他得到一个鸡腿的时候,他没有吃。
年纪小小应该不会知道还有下毒这种事。
简繁之歪了歪脖子,使得唯一的通光孔能使光亮照射在新鲜的食物上,问他:“为什么不吃?”
畜生终于没有露出他可怖的竖瞳,低头像狗一样啃咬着饭食。
简繁之忽然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抬头。”
畜生不解地看着他。
简繁之用了点小手段把木碗从铁围栏的缝隙塞入,让他拿在手上吃。
“没有人那样吃东西。”
畜生领会得很快,捧着碗狼吞虎咽,嘴边还打包了几粒米饭,就伸出手再要一碗。
简繁之给他添了压实了三遍的米饭,见他没有那么饿了才给他一个铜勺,让他用铜勺来进食。
要说这食物从哪里来,便是刚刚自己那被下毒了的饭菜。
简繁之托着腮看着畜生吃得大快朵颐,心道:还真是百毒之体。
畜生是谁不言而喻。
而简繁之还没有想清楚这召忆让他做什么。
召忆可能包含着同一个空间不同个体的部分,它们交织、混合,杂糅成不知真假可供扰乱的回忆。
与心魔劫一样,太偌阵是想打乱什么秩序。
可是到底是什么呢。
畜生的话打断了简繁之的思考:“你是谁?”
“一个仆从。”
“我是问旁人叫你什么。”
“问别人名字之前要先报上自己名字。”
“他们叫我畜生,你呢?”
简繁之:“……”
看不出来是这副性子。
“简繁之。”
无论表现得多坚强,稚子终究是稚子,是需要关怀的雏儿。
畜生头挨着栏杆,忽然就放声大哭了。
哭得稀里哗啦,撕心裂肺,整个人一抽一抽如垂死的柳枝。偏偏他也不知道关上他的眼睛,因泪意而瞪大的朱色双眸算不上惹人怜爱。眼泪和鼻涕像断了线的风筝,自由地想坠去哪里就坠去哪里。
简繁之用粗糙的麻布擦了一把他的脸。听到他低声念叨着什么。
他好害怕…他好害怕……喝了水也还是会渴,吃饱了也还是会饿。没人告诉他出生就要面对死亡,没人教过他如何活着。他不知道畜生是什么,那是不是名字?为什么听起来和别的名字不一样?他不知道为什么跟自己很像的人都无比憎恨他以至于要以折磨他为乐。他不明白为什么要笑,不明白自己现在为什么会哭。不明白的世界充满未知,而他已失去了一个稚童应有的好奇心。他没有引路人,没有爱他的阿娘阿父,唯一一个对他好的仆从,也是给他吃会肚子疼的饭。
“疼…呜呜……我疼……”
简繁之徒手掰开了铁围栏,明明他有钥匙的。
简繁之穿过层层阻碍抱住畜生,好像越过了千年的时间,感受到他嶙峋的瘦骨。
抚摸畜生断裂的手,简繁之灵力对魔族不起作用。
于是他也只能用苍白无力的话语安慰他:“没关系,熬过去吧。”
这如果是无法介入的真实存在的回忆,那他只能选择视而不见。
部分引用诗句,不过出处忘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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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貌是情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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