贱人,解裁春见得多了。
但是会动的贱人,还是挺让人防不胜防的。尤其是它们杀不尽、斩不绝,争取着从每个地段无差别跑出来,一蹦一跳,做雨前钻出的蚯蚓延绵不绝,那就要人加倍的讨厌了。
费清明负剑而立,无从得知解裁春和自称她师兄的人的恩怨纠葛。
他手背搭在解裁春额头,试探她的体温,比平日的上升了不少,好在并没有超出健康范围。
于是往下移,握住她的手,以此传递他的体温和支持。额头与她的额头相贴,对肌肤相接的近距离触碰中,评判同伴并无受风着凉的症状。
有些往事,解裁春不愿多谈,费清明就不会打破砂锅问到底。宁可揭人创口,也要一探究竟,用他人的创伤为自己的好奇心买单。
费清明握住的手,较之他的更为冰凉,像是受了寒,连带着他的肩头浮起一片鸡皮疙瘩,要人悔恨他的姗姗来迟,救援不当。
不知解裁春究竟遭遇了何种情境的费清明,低下头来,蹭了蹭她的额面,与她脸贴着脸,眼睛对着眼睛。清正的眸光无半分越矩之嫌,端庄的面容坐稳了四近之臣之位。
解裁春是暴戾恣睢的君王,他就做她的不二臣,任她驱策。解裁春是横刀立马的将领,他就当她的马前卒,鞍前马后。
“不是,你这样切近,会让我想起一个叫做背对背的志怪奇事。”解裁春煞风景地指出。
“什么志怪奇事?”
倾诉欲上来的解裁春,不能允许有人没有接到她学生时代铭刻于心的恐惧。
她当年可是因为这鬼故事吓得都不敢安眠。在被窝里缩着脚,都会觉得底下有个女鬼跟她背贴着背。接着侃侃而谈,向费清明讲述了一则简短又有力量的恐怖寓言。
说完就更害怕了。
“那要怎么样,你才会不害怕?”
费清明歪着头,好比一个质朴的小儿,什么事情都得学。
兴许要许多年过后才能明白,一无所知,才能一往无前,懂得越多,了解的越深入,意味着就越接受世间附加己身的压力与疼痛,给了他人伤害自己的契机。
解裁春说:“你抱抱我。”
费清明拥住了她。
“抱得再紧一些。”
费清明抱住了她的腰,脑袋靠在她的肩膀。
解裁春拨动耳饰,吹响唢呐。震得他魂不附体,一只恶灵嘶吼着从费清明面颊奔逃而出。
“清天地于一线,护苍生于至明。守万物之安和,庇百家之悠宁!”
解裁春快速吟唱咒语,咬文嚼字灵敏到要咬了自己的舌头。难度直追台上表演饶舌,要是口吃的话就啃不下这份力气活。
“奉三清祖师敕令,拜宣明真君为凭,幽魂野鬼,悉数镇魂!”
逃逸到半空的恶灵,随着西边最后一丝日光消失,烟消云散。
解裁春一看昏黑下来的天空,抓着费清明进入义庄,随手找了一副棺材,躺进去。两人挤在一处,上下交叠,不透气的封闭的棺椁内,说不出的拥挤。
还好还好,技多不压身。
要不是当初师父瞥见丧葬行列多有绝迹,鬼修崛起,妖物横行,强压着她必须学些技艺傍身,这会儿她应该成了恶灵的口中餐。
迷迷瞪瞪的费清明,这才慢悠悠地清醒过来。
他被解裁春压在身下,并不对此抱有疑虑。反而认为她的所作所为,皆有迹可循,只是他暂时还不得其解。
二人再度交换了情报。从而了解到费清明是在和她分别过后没多久,就被恶灵附体。
费清明至极其罕见的纯阳体质,天生克制妖邪。物极必反,当这类纯阳体质一旦被邪物入侵,就会成为邪恶天然的培养皿,反过来以双倍之数递增其修炼的成效。
费清明现今尸毒入体,纯阳体质已露出一道缝隙。多的是妖异鬼怪循着他的气味而来,想要分一杯羹。何况他修为受限,正好缺少防守的能力。
这不肉包子打狗,争当一个有去无回吗?
解裁春忧心忡忡。
不行,她还没用心奴役上人家几回合,就要被别的妖魔鬼怪掳去当容器,那怎么能行?
洞悉自己成了可乘之机,随时随地都会被别人做嫁衣。费清明眉峰蹙起。
比起自身的感受,他更看重解裁春的想法。他右手捋起解裁春奔跑间散落的鬓发,别到她耳后。
指头不小心触碰到了她耳沿佩戴的耳饰,摇摇晃晃,直要晃到他心底。让他在陆地之上,也有晕船的征兆。
奕奕欲生的耳环漫射着青碧色荧光,投影在她身后,蛀了虫洞的木材前,镂空的纹路清晰可见。
凑近了,能看清那一小巧的耳垂,看着就很适合含住噬咬。
圆滑的,触摸起来,较之剑修的体温更为冰凉。凡人烫到手时,总会下意识用手指头揪着耳垂,贪图那一抹聊胜于无的凉意,消解烫手之患。
明明取水冲洗,用冰块冰敷,拿药涂抹等行为更能解决当务之急。可是人下意识的行动,会倾向暴露他们内心的需求,由此世世代代传承下来,形成近乎本能的行事路径。
以前费清明想不通,不能明了凡夫俗子的理念,为何一味舍弃颠扑不破的真理,转而寻求错漏百出的谬误。
现在他才稍稍有所领悟。
费清明遵从内心需求,含住了那轮耳垂。和他想象中一般,绵软温润。他轻轻咬了一口。在上边落下一个属于他的标记,是专属于他的咬痕,以此取代佩饰压得久了,遗留下来的环痕。
空旷的五内无时无刻没有烈火如焚,叫嚣着不仅要在解裁春耳垂逗留,还要在她的脖颈、肩膀、锁骨等位置,一一留下独属于他的烙印。
天知道,他看见解裁春漫不经心地踩上温孤大师兄时,翻江倒海的嫉恨几乎要将他的理智掩埋。
费清明身体出了差错,并不影响他纯阳体质的发挥。可他的道心生出一条裂缝。
那道缝隙越长越大,撕扯开他发声的咽喉,让他发不出一句声响。割裂了他端正的表情,让他再维持不住面上的矜重。
有魑魅魍魉不断乘虚而入,觊觎他的身体。大量妖邪在他身边逗留,一股劲地吹耳旁风。
当温孤大师兄轻哼着伏下身去,他窥见解裁春蛾眉之下,漫不经心的表情。态度冷傲、强硬,宛如编织好的疏篱。不是枝头抱香死的香英,而是北风中百折不挠的荆棘。
本命剑寄余生在他身后显形。
“多般配的一对璧人。”
已经发生过的事,势必会再度发生。不管以旁观者的视角,换了何种身份,重复观看多少遍,都有数不尽的嫉恨在暗中滋生。
“在你为女魃所伤时,他们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纵使你陪在她身旁日子最久,一旦他们重逢,就会旧情复燃。哪怕你站在他们身后,也全然瞧不见你,只顾着在那郎情妾意,眉目传情。”
“去,杀了他。砍掉他那昂扬的不知羞耻的势物,挖去他胆敢觊觎解裁春的眼珠子,将他五马分尸,祭奠心上人的纯洁。”
接着把解裁春揽入怀里,以此明确她的归属。
“咚——咚——咚——”
街坊邻居描述的蹦跳声响起,解裁春、费清明神色一凝,皆面色沉重。
比起歌舞坊演奏的引商刻羽,最单一的声调更能抓住人心。毫无声律可言,却在合适的地点,合适的时机,唤醒铭刻在人心底的原始恐惧。
那跳跃声由远而近,轻而易举地蹦过义庄门槛。依稀听得大门“砰地”一下被撞开,刺耳的开合声撕破宁静的夜晚。在蛙声可辨的田野里,,更显诡异。
“咚、咚、咚。”
每一声跳跃,高高跃起,重重落下,有节奏地落在解裁春心脏。和费清明的混在一起,再分不清是谁的心跳声,如五雷轰鸣。
有什么东西被挥落,棺材板一个一个打倒在地,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动。看守义庄的伙计早被他们二人用银两打发了,现今不在此处。
本来最近不好的传闻就传得沸沸扬扬,流言蜚语,尘嚣之上。那伙计也不愿意在这种危急关头,做这门吃力不讨好的生意。
现今打瞌睡,有人特地送上门来递枕头,不亦乐乎。办理交割事宜,忙不迭把钥匙塞到他们手里,脸上是乐开了花。
回忆活人再多,也不能解决当下被困在棺材里的窘境。
按理来说,放出诱饵钓来的大鱼,已经上钩,解裁春应该立即掀了棺材板跳出来,一探究竟。但关于旧时噩梦,萦绕于胸,使得她身子僵硬,别无他法。
等到跳跃声越来越近,已行至他们周遭,就立在他们两人待着的棺材左右。费清明握紧本命剑,在对方掀开棺材板之际,一脚踹上棺材盖,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打斗声此起彼伏,不多时就掀起期期艾艾的哀声讨饶。
讨饶?解裁春泛着凉意的手,重拾了动弹的能力。她扒拉着棺材,猛然从内部弹起,正好瞧见被费清明按着揍的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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