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了?”
月书被她叫醒,脑袋昏沉沉的,哑着声说她饿了。
“饿了就起来吃饭。”
柳丝给她倒了杯凉茶,道:“殿下要人伺候用膳,指名要你,伺候完殿下,晚膳留下的菜色你尽管吃。”
月书望着架子床上的承尘,猛吸一口气,趁着那股晕眩感没有扩散,利索地套上衣服蹦下床。
柳丝转过身,手里的茶水晃了晃。
“你……没事吧?”
月书憔悴极了,丧尸一般走向门口,边走边道:
“我好像有点发烧了。”
她声音还是哑着的,柳丝趁她走到边上将人拉住,皱眉道:“你去找个大夫看看,前庭院的郎中还在,这时候寝门未闭,快去瞧瞧。”
月书紧紧抓着她的手,不等柳丝再催促,一口干了她手里那杯凉茶,摇摇晃晃走了。
寝宫里,丫鬟已经摆好饭,温掌事伺候一侧,身前的男子穿着一身清简衣裳,支着手等候一人。
黄昏余光淌到殿内暗沉沉的地砖上,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草木清香,柳丝说了月书的事,半晌,响起了玉箸碰到碗碟清脆声音。
她抬起眼,殿下没有让掌事布菜,玉箸夹了几样菜色,无甚胃口的样子,目光落在窗角蔓延出的火烧云上。
“什么时辰了?”
“回殿下,酉时了。”
宋希庭想了想,唤了温掌事一声。
“寝门不要太早关了,若实在太晚,记得给月书留人开门。”
他端坐在长案前,声音温缓,话音落下,手指便轻轻叩了叩桌案,笑道:“添酒,劳烦玉姐姐了。”
妆容明艳的女子抿唇一笑,鹅黄纱袖挽起,皓腕洁如霜雪,她手执玉壶,弯着腰小心为他斟酒,身上一股娇柔的海棠淡香。
宋希庭捞起一段从她肩头垂落的青丝,支着手,斜斜看着她这身云罗对襟暗纹短衫,像是淡黄轻雾,散在谷雨后的玉兰花上,玉簪绿的襕.裙露出些许轮廓,玉山巍巍,一手怕是都拢不住。
或许是他打量的眼神过于明显,温掌事脸上微红,布菜之后坐在了他一旁。
温香软玉偎依在侧,若是在江州,宋希庭也懒得做什么正人君子,只是今时不同往日。
他端起酒盏,浅浅尝了一口,转瞬间便又是吴王的清冷自持。
温掌事心跳还是乱的,余光瞥他喝酒的姿态,指尖微动,压在他湖青圆领罗袍的侧摆上。
酒香混杂着女子香,姿容清俊的男子半阖着眼,装着看不见她的小动作,微笑着又请她继续布菜。
片刻功夫后,他用茶漱口,已是用完膳了。
天边云霞璨烂似锦,宋希庭负手走在殿前空地上,四下红墙绿瓦,举目张望,更远处是重重翠山。
他呼吸着雨后的清新空气,慢慢悠悠走向前庭院。
前庭院。
之前随他们一道来青都的大夫因为晕船加淋雨,自己染了风寒,月书找上门时人还在昏睡中,不得已,她从侧门溜了出去,去外头看诊。
说来也巧,她找医铺找到簪花坊那一条街。
长街才被大雨冲刷过,行人陆陆续续出来,不及四喜街上卖吃食的,文秀街上多是书肆、香铺,间杂几家医铺、大生药铺与卖折扇的铺子。
月书一家一家看过,最后停在只有一间门面的小医铺面前。
傍晚吃饭的时候,医铺里人少得可怜,柜台前的伙计捧碗吃饭,听到门口的咳嗽声,猛地一转头。
月书伸手,跨过门槛踉踉跄跄扑到他面前。
伙计饭也不吃了,一把抓着她的胳膊问:“姑娘你怎么了?”
月书虚弱道:“我要找大夫看病。”
伙计看她一张脸红得厉害,人还发虚汗,当即将月书扶坐到堂厅的椅子上坐着,人猴一样窜到后院。
坐堂的大夫此时在煎药,听到伙计催命的脚步,早有预料,抄起蒲扇护着炉火,扭头冲他道:
“打住,你就站那儿说!”
伙计小牛猛刹住,抓了抓头,吐出五个字:“有人看医,急。”
“哪天不急?你哪天不急!急急躁躁的,你干一辈子跑腿伙计,睡一辈子柜台。”
大夫恨铁不成钢,但也不多磨蹭,几步跑到堂前,却见一个青衣少女捂着嘴,是要吐要紧的样子。
“快快快,给她拿个盆接着!”
老大夫五十来岁,穿一身葛布道袍,面容和蔼,但见此情景,忽就跟火烧眉毛了一样。
月书瞄了他一眼,面露歉意,她真的忍不住了。
“盆来了盆来了。”
“哕——”
伙计一个膝跪过去,堪堪给她接住,老大夫看的眼睛都睁大了,到底吁了口气,捋了捋胡须到旁喝了口茶。
医铺养在后院的小土狗这时爬过来,小小的厅堂里除了月书呕吐声外,便剩下小狗冲她的愤怒吠声。
老大夫看得好笑,把狗轻轻一脚踢远,问伙计:“你把它吃饭的盆抢来了?”
“师父您喊得那么急,我上哪儿找个空盆,眼看见了就拿来了,管用就行。”
老大夫虚指着他,摇头笑。等月书吐完了,他递给她一杯热水,看她稍微舒服了点,这才给她看病。
月书耷拉着眼皮,也听不懂老大夫说的术语,他问一句,她就估摸着答一句,这期间又有人上门了。
伙计才吃几口热乎饭,又要放碗。
来者是个三十五六的妇人,黄白净面,一双小山眉,眼睛水灵,微胖身材,声音细细,像是胆儿也跟麻绳一样细,说话时还左右看了看。
伙计铺子里日常待人接客,见多了形形色色的人,此时便耐心询问道:“娘子是要抓药还是看大夫?”
许氏手放在肚子上,想了想,站到一旁等着。
月书被诊断为风寒,伙计给她抓了几包药,用麻绳捆好了叮嘱她怎么煎药,月书慢慢地掏钱,盯着手边上那张药方愁眉苦脸。
无论怎么看,这个药都是苦死人的药。
伙计笑呵呵道:“姑娘若是怕苦,可以去外面买些蜜饯。咱们这文秀街往东一拐,就有家卖徽州土特的杂货铺子,那金丝琥珀蜜枣是真的甜,喝完药赶紧塞一口,嘴里苦味立马散个干净!”
月书嗯嗯直点头,结果脑袋又晃晕了,只好扶着墙歇了会儿,谁知迷迷糊糊地似乎听见了有人说“小产”二字。
她扭过头,垂下的帘子被晚风吹得微微晃动。
那等了一会儿的妇人坐在了老大夫面前,脸色窘迫,一手放在小腹上,似有难以启齿的事,说话声时高时低,断断续续。
“娘子已有三个月的身孕了,若真要堕胎,千万要仔细想清楚了。”
许氏眼神放空,摸着肚子,脑子里千思百线打成结,让她一时不敢继续往下想。
她一个寡妇,跟人偷情偷来的孩子,有什么脸生下来?
就算生下来,她也没脸活了,李氏一族第一个就把她逼死。
至于王屠户那边……
她闭了闭眼,嗫嚅着唇,最后定定看着老大夫,点头道:“我想拿掉腹中的、腹中的孩儿。”
老大夫不说话,提着笔,临到落笔时刻,他又提醒了句:“当真?此事非儿戏。”
许氏重重点头,捂着嘴,眼里俱是痛苦。
老大夫也不看她,写完了方子交给许氏,自去了后院忙自己的。
许氏出来时与月书擦肩而过,神情凄凄,她满心眼都是堕胎这事,未曾想到身后有个少女会跟着。
日头落到山后,街上人影憧憧,月书一路尾随着,脑子虽是晕乎乎的,但眼里一直都装着许氏的背影。
在古代,年轻妇人私下找大夫打胎,这怎么看都像是有内情的。
月书穿书后恨不能头上装雷达,满大街去扫男男女女的奸情,然后大喊一声“你们干得好事”,使他们奸情暴露,自己早日回家。
对于今日恰好撞到她眼前的许氏,她本着宁滥毋缺的原则,悄悄盯上了。
摸到许氏家门口后,月书暗暗记下路线,这才原路返回。
后巷悠长,尽头一点黄昏余光,青砖石板上残留着暴雨后还未晒干的水痕,她提着药,啪啪啪敲后门。
吱吖一声,门开了道缝隙,一只小瘦狗率先溜了出来。
她低头看了看,眼睛微微睁大,还未来得及把狗提起来,门便大开。
洗过头的马奴少年草草绑着头发,手上拿着狗绳子,嘴里小声道:“你、你来看夜郎吗?”
月书见他拘谨小心的样子,将药抱在怀里拍了拍。
“你病了?”
面色泛红的少女头上冒虚汗,眼皮垂下,整个人看起来精神恹恹的,她摆摆手,从他边上挤进去,声音迟缓。
“一点小病。”
后院草木郁郁青青,她转了个圈,一屁股坐在木屋前的台阶上,手扶脑袋,一动不敢动。
周俊蹲在她身旁,问道:“要我帮你煎药吗?”
月书眼珠子动了动,小心地从袖子里将药方拿出,大夫在上头写了怎么煎药,她让周俊看着来。
“我现在脑袋里天旋地转,不能动,一动就要趴地,劳烦你了。”
少年抓着方子,半天不语,耳根微红,扑扇着鸦青的眼睫,闷声道:
“我不识字。”
月书愣了下,连忙把头凑过来,嘴里还道:“我把这事忘了,脑子热糊涂了。”
虽然是书里的古代,可显然,作者在设定上没有进行扫盲。
她手颤巍巍指着方子,给他念了一遍煎什么药,用什么火。
沙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周俊眼望着字,努力记在心里。
月书半眯着眼,问他还有什么问题,却见少年扭过头,似有些羞于启齿的话堵在喉咙里。
他不敢看她,于是望着她搭在自己膝上的手,一字一字道:“以后我也可以问你这些字吗?”
洗过的头发没有干透,水珠顺着发丝垂落,打在她皙白的手背上,月书手一颤,嗯了声。
他嘴角微微翘起,余光瞥向她,她已经完全闭上了眼,木在那里,离自己不过几寸距离而已。
“我去煎药。”
周俊没有多磨蹭,叫夜郎的小狗跟他跑前跑后,最后药煎好了,暮色也彻底深沉下来。
月下杜英树拖了长长影子,屋檐下坐着的月书被人唤醒,她慢慢抬头,望着黑乎乎的药汁,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而周俊见她傻在那里,想了想,伸手摸了摸她的前额。
不远处,拐过月洞门的男子站在芭蕉树下,冷眼望这一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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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芍药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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