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疏影堂院中。
春光正好。
老太君一大早就来陪魏宣拆覆住眼睛的药膏。
“怎么样?”老太君的手在魏宣眼前摆了摆。
魏宣艰难地睁开眼皮。
三年了,第一束光刺进魏宣眼中,眼胀得紧,慌忙避开了。
老太君赶紧用身体替他挡住了太阳,照旧以白纱覆上他的眼,“不急啊,罗大夫说了拆了药膏只能模糊瞧见个影儿,需得时间恢复。娘现在陪你去药庐,等罗大夫施了针我们宣儿也就守得云开见月明咯。”
老太君兴奋得眼角堆满了褶子。
魏宣自不能扫了母亲兴,点了点头,“我们早些去罢,午间回来陪阿璋过生辰。”
“你的眼睛要紧,生辰哪年不能过?”老太君嗔了他一眼,扶着他出了门。
这位罗大夫是世外高人,当年魏宣失明后,老太君遍访名医才遇到这么一位能治眼疾的。
奈何此人闲云野鹤惯了,这眼疾啊一治就是三年。
此番好不容易盼到他云游归来,不早些施针,谁知又等到猴年马月去了?
老太君早备了马车在外等候。
两人正要上车,一股花香徐来。
“娘稍等,花还没浇。”魏宣压了下手。
他年少时在院门口种的花一直都在,如今环绕着栅栏开得正盛。
他回来后,这些花就不再假手于人,需得自己浇灌才放心。
老太君见他磕磕绊绊去溪边打水,恨铁不成钢翻了个白眼。
魏宣不知,用陶罐舀着清水。
因怕脏物误入陶罐,被浇进百合花丛,他用手不停地触摸着水面。
流水缓缓没过指缝,倏地一团纸也打着旋落入了他手中。
魏宣眉心一拧,将被石块卡住的纸团捞了起来。
“不知哪个丫头小厮落的脏东西,你捡它作甚?”
老太君顿时面容失色,疾步过来接信。
魏宣抬了下手,拒绝了。
他的拇指摩挲着信纸上的封蜡,细细打着圈。
眉头越蹙越深,呼吸越来越急。
“信是哪来的?”
“不知哪个不知廉耻的丫头写的,娘哪知道……”
“我问,信是哪来的?”魏宣扬声打断了老太君。
他性子温和,从小到大从不曾这般吼过谁。
此时却威压重重,不容置喙。
老太君支吾道:“就是老二的女人昨日送来的。”
“……”魏宣怔了片刻,“谁?”
“薛兰漪啊,老二那个外室,三年前从青楼里买回来的女人,你也被那狐狸精迷了眼不成……”
“不对,她不是,她不是……”
魏宣嘴里低声重复着,颤抖的手紧扣着封蜡。
这枚封蜡就是漪漪打的,不可能有错。
绝对不会错!
魏宣仓促起身,迫不及待去见她。
可他看不清啊。
他像无头苍蝇一样慌乱地寻找着薛兰漪的方向,被石头绊倒,又爬起来。
几经跌撞,脸上、身上满是泥泞。
老太君被他这个样子吓到了,更看得出老大对这个女人也上心了。
她忙扶住他:“那个女人已经和老二行了礼,她现在是老二的妾!官府都认了,你别糊涂!”
其实魏璋一大早就令人请老太君参礼了。
老太君眼下巴不得那女人和老二如胶似漆,自然没有破坏的道理。
她说这些是让魏宣死心。
可魏宣听了这话,手抖得更厉害,一把推开了拦着他的老太君磕磕绊绊往大堂去。
他想快些,再快些。
脚却是软的。
伸手触摸着眼前的混沌世界,踉踉跄跄磕磕绊绊四处寻觅。
“宣儿,施针之事耽搁不得!你的眼睛,你的眼睛啊!”老太君在身后拼命喊。
魏宣听不到,他的脑海里只有黄衫少女坐在窗前,提笔写字的模样。
那时春暖花开,落英缤纷飘在书桌上,也落在少女青丝间。
魏宣抱剑斜倚在窗外,撷取她发间一片花瓣,“漪漪,明日我就启程去边境了,到时候必然文书战报满天飞。你若给我寄信还总魏小将军魏小将军的称呼,我怕会被公文淹没哎。”
“要不你换个特别的称呼?如此我一眼就能看到你寄的信了。”魏宣以手撑颚,趴在窗台上。
少女也托腮,眨巴着眼睛与他对视,“那你想我怎么称呼呢,魏小将军?”
“当然是……”魏宣红了脸,支支吾吾开口,“要不你就叫我,叫我……”
“我在信封上盖三枚封蜡,厚厚实实的,你一摸不就分辨出我的信了吗?”少女挑眉,“嗯?魏!小!将!军!”
魏宣在心里琢磨了许久的昵称又被她一句话堵回去了。
魏宣很挫败,“贯爱画饼,这次还是三个大饼。”
“那这饼魏小将军吃不吃呢?”
少女将方才那张写得密密麻麻的宣纸封进了信封里,打了三枚封蜡。
信封在他眼前晃了晃,少女笑得眉眼弯成了月牙。
他还未启程,她已经在给他写信了。
从前,魏宣在边境每七日都能收到她的“三个大饼”。
可这次,他等了一千九百个日夜。
从前寄的信上的封蜡都快被摸平了。
他终于又等到了她的信。
她画的饼,当然是没吃够的。
说好的,要给他画一辈子大饼的。
魏宣扯下眼纱,深一脚浅一脚跑向大堂,推开了半掩的门。
实榻大门轰然撞在墙上。
撞击声层层叠叠回荡在大堂中,绕着房梁久久不散。
一众宾客寻声望来。
在乌压压的人群里,魏宣却一眼看到了那黄衫少女。
虽只能看到个模糊的轮廓,可她的模样,他不会认错的。
他的漪漪还活着,真真实实站在他眼前。
魏宣的眼霎时盈满泪水,是欢喜,是自责。
他僵硬地挪步朝薛兰漪去,每一步都觉恍若隔世,而目光自始至终不舍离开她。
怕一眨眼,一切都如千百次的梦境一样消散了。
人群不明所以,纷纷屏退到了两边。
大堂之中让出了一条路,从他通往她。
时间变缓慢,距离在拉近。
“漪……”他颤抖着唇。
薛兰漪惶恐地退了半步,防备着眼前的人。
那是一种受过伤害,所以格外警觉的目光。
魏宣心里更生出一丝疼惜,他想上前安抚。
一道玄色披风挡在了眼前。
“兄长是来喝喜酒的吗?”
冰冷的话打断了魏宣的思绪。
魏璋宽厚的肩膀将那个清瘦的姑娘藏在了身后。
薛兰漪也并不拒绝。
今日的大公子实在很不一样,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情绪浓得,仿佛要把人吸进去一般。
薛兰漪难免害怕,竭力避着他。
她不认识他了。
在得到这个结论后,魏宣的心揪了起来。
钻心的痛让他头脑清醒了些。
那些想要大声跟她说的话,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眼下国公府到处都是官家的人,他不能让人知道被充为官妓的昭阳郡主公然出现在京城。
亦不能让昭阳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嫁给魏璋。
他凭着所剩无几的理智咽下哽咽,“这门婚事我不同意。”
“兄长可没有立场。”
“长兄如父,未袭爵前我为尊!”
电光火石的几句话。
魏璋嘴角始终染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妾书可是兄长亲手所写。”
话似云淡风轻,可字字句句都充斥着谋算。
从一开始,魏璋就在算计他这个兄长。
他们之间,早就不存在兄友弟恭了。
魏宣可以接受他为了功名利禄算计他本人,但是……
魏宣看了眼恐慌的少女,“为什么是她?”
“兄长猜为什么?”
魏璋欣赏着魏宣关心则乱的表情,悠悠道:“纳她,当然是因为喜欢她。”
“喜欢她”三个字吹进了薛兰漪的耳朵里。
她瞳孔微震,懵然望向魏璋高大的背影。
魏宣却笑了,“你自己信吗?”
魏璋倾身,贴近他耳畔,“怎么?难道只有兄长才配有寤寐思服,患得患失之感,我不能有吗?”
寤寐思服,患得患失。
轻轻吐出口的八个字,不就是一个“情”字吗?
这便是薛兰漪昨日想要告诉魏璋的情。
他其实体悟到了吗?
薛兰漪鼻头微酸,嗅到了他身上厚重的冷松香。
他只有夜里难以就寝时,才会点这么重的冷松香。
昨夜,他也未眠?
薛兰漪紧绞着手指,心里还是不可抑制生了些许涟漪。
而在魏宣的角度与魏璋平视,只看到了他眼里游戏人间的轻浮。
他要对漪漪有情,又怎会让她穿着还是昭阳郡主时爱穿的衣裙,在宾客面前招摇过市?
他不知道,若无面纱遮挡多少人会认出昭阳郡主吗?
她会经历怎样的血雨腥风,他不知道吗?
不管他安的什么心,他但凡真心爱重她,都不会将她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
魏宣不想再跟他纠缠这种毫无意义的问题。
瞥了眼桌上的妾书,分明还少了一团红印,“漪……姑娘没画押,妾书便不算作效。”
“快画押吧,莫让兄长久等了。”魏璋这话是跟薛兰漪说的。
可他并未回头,只是饶有兴味盯着魏宣。
而身后,薛兰漪染了丹砂的食指扣进掌心,汗涔涔的,不一会儿满手殷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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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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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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