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星看着她挤在一起的小字，咬着不住弯笑的唇，死死忍住，从前面，又走回来。

贴了张亮红色的字条。

——哭哭的意思，流眼泪，庄原，你说我是英雄，是觉得我很厉害吗？

桌上重新贴了一张灰绿色便贴。

——我是觉得寻星很好很好。

寻星贴了一张亮粉色。

——那庄原也是我的英雄，我也觉得庄原很好。

庄原贴了一张淡紫色。

——我觉得我不是很好。

亮黄色。

——哪里，明明就很好，庄原不想做我的英雄吗？

白色。

——想，可我不好TT

寻星看着这个小哭脸。

作业差不多快收齐了，她看到庄原只差最后一点就写完了。

虽然很好奇庄原的话，而且这样传纸条真的很有意思，但她不想再继续打扰庄原，这次什么都没写，继续往前走。

庄原交上了作业。

作业本上，贴着一张海蓝色的便签纸。

——寻星，你和我是朋友吗？

废话。

寻星皱起眉，但已经快打上课铃了，她和英语课代表一起去交作业，回头望了一眼，庄原并没有抬头，寻星闷闷不乐的。

这什么问题？她原来以前不觉得她们是朋友吗？

寻星心里说不上来的挫败，她早早就觉得她和庄原是最好的朋友，但庄原不那么想吗？

而且她问的不是好朋友，而是朋友，她难道一直以来，觉得她们连朋友都不算吗？

这是该问出口的问题吗？

寻星心不在焉，庄原写的几张便签被她贴在本子里，她时不时就翻看一下，看到最后那句询问，又烦的一下子将本子合上。

什么鬼问题。

中午，大家都拿着饭盒出去打饭，寻星瞥见庄原起身，也拿着自己的小海豚饭盒站了起来，对徐倩道，“我去个厕所，你不用等我了，先跟笑笑她们去吧。”

“啊？哦......你不用我帮你打饭吗？今天好像有炒合菜吧，你不最爱吃那个了吗？”

“不用！”

徐倩愣愣看着寻星快步跑出去，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寻星一贯除了温和之外的表情，挺着急的样子。

她后知后觉，“嗯？”了一声。

赵念欣正拿着饭盒过来，她校服裤挽了起来，嚼着口香糖，“怎么了？寻星呢？”

“她说她上厕所......哎？”

徐倩回身，扒着寻星的桌子往寻星书箱里看了一眼，赵念欣问她，“你干嘛呢？”

徐倩抬头，“寻星她怎么上厕所还带着饭盒儿跟筷子去啊？”

*

正是中午，走廊上人来人往。

寻星招人喜欢，刚开学没多久就和许多人都打好了关系，其他班的女孩们见了她都小跑过来跟她打招呼，寻星疲于应付，手里拿着自己的饭盒，大海捞针一般寻找。

她从来没见过庄原在教室里吃饭，兜兜转转，连后操场的座椅都找了个遍，也没见到庄原，还撞见班上一对学生情侣在后操场卿卿我我。

给寻星尴尬的，拿着自己的饭盒快步离去。

“寻星！寻星！”

远远的呼唤要寻星停下脚步，她回过头，跑来的是今早上与她对视过的男学生。

个子高大，剔着寸头，寻星记得他好像叫赵凯。

“怎么了？”

对女生，寻星十分友好，对男生便颇为冷淡了。

“那我哥们儿跟他女朋友，”赵凯竖着拇指往后点了点，“你别说出去啊。”

“嗯。”

“你还没吃饭啊？”

“嗯。”

赵凯像是想跟她一起走，寻星不解的皱了下眉，加快了些脚步，赵凯也跟着她加快了些步子。

“寻星，我上次给你发消息你怎么没回我啊？”

寻星疑惑的看了他一眼。

没想起来。

赵凯拿了手机出来给她看。

寻星低头看了眼他发的最后一条消息，想起来了。

赵凯几天前莫名其妙给她发了条抖.音视频，还在底下发哈哈哈，寻星没看，不太理解发视频给她做什么。

“我以为你发错人了。”

“哈，你真是。”赵凯摸着剃了的头，挺无语的样子，寻星比他更无语，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被他这样有意无意的抱怨。

但她总被男生抱怨，也习惯了。

一路无言，寻星拿着自己的饭盒走的匆匆，快回教学楼，赵凯问她，“寻星，周六出来玩啊，带着你，还有徐倩赵念欣她们一起。”

“我没空，你们玩吧。”

寻星上了台阶，直接走了，听到赵凯的脚步声没再继续跟上，紧绷了一路的肩膀才松懈下来。

她知道，这是一种无声地“追求”。

寻星自幼就生的漂亮，小的时候更讨喜，过年过节回家的时候，亲戚有些会夸人的，都说“简直像白雪公主一样”。

到了少年慕艾的年龄，大家又都在全封闭式学校上学，对寻星有意的男生跟雪花一样多，寻星确实招很多人喜欢，但局势也能很轻易的扭转，变成招很多人的嫉妒讨厌。

她总觉得本来就很蠢的大家好像成了原始狒狒，更蠢了，整天就是想着男女那点事情，还为了这点事情争风吃醋，她是唯一的人类，整天看着一群狒狒你争我打。

她也曾尝试着对宿舍里的几个女生们袒露内心，毕竟在宿舍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每天被她们几个问东问西，她也觉得很烦。

所以她说，觉得被男生追求很烦，不会跟任何人交往。

转头，发现自己的话居然被越抹越黑，那几只母狒狒对公狒狒们将她的话大肆宣扬，并且在班上说她刻意炫耀。

*

寻星拿着自己的小海豚饭盒下了台阶，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又想到了庄原。

如果是庄原，才不会那么说。

只有庄原不一样。

她唇畔刚抿出几分笑意，那张海蓝色的便签纸便滑入脑海，刚浮起来的笑意登时耷拉了下来。

好不容易赶去食堂，她最爱吃的炒合菜还没了，只剩下几块零星的肥肉膘子，跟水淋淋的西红柿炒蛋。

寻星心情晦暗，没吃几口就回了教室，刚进走廊，就听到一班传来一阵女生恶劣的欢笑声。

她听出了徐倩的笑声。

就像是一直压在她心头的不安，在此时化成实质。

寻星心中顿感不妙，她身子一僵，好似一点点灌满了铅，迟缓，沉重的拖着步子走到教室后门。

阳光映上徐倩泛着浅棕的发丝，她年轻可爱的脸上洋溢着恶意倾泻的笑容，好几个女生站在一起，男生们或坐或站围在一起开玩笑，徐倩蹲在地上，一脚踩着书本，一脚踩着一个白色的书包，手里拿着一个墨蓝色的笔袋。

“这个是她上小学的时候用的吧？”

“我记得，咱们当时不是还把她这个笔袋扔洗手池里了吗？”一个女生把笔袋翻过来，发出一阵尖锐笑声，“你们快过来看，我真是笑死。”

几个男生女生都围过去，那女生将手抬高，笔袋里的笔摔了一地，她满不在乎，

“我就记得她在笔袋后面打了补丁，笑死我了，你们快看啊，居然还有人在笔袋上打补丁的。”

“我天，简直了，又穷又脏又臭，活着干什么啊？”

“盼盼，你拿她笔袋不怕上面有传染病啊？”

“啊！”小名叫盼盼的女生一下把笔袋扔了，猛擦自己的手，“恶心死了！”

寻星的指尖寸寸压进手心里。

够了。

“她妈妈当鸡都舍不得给她换个笔袋啊？”

“她妈妈那么大岁数了，当鸡收成不好吧？”

够了。

“寻星她爸爸没给钱啊？”赵凯笑着说。

“你有病啊？”

徐倩不满的声音喊出来，她声音最有辨识度，是那种少女很清甜的嗓音，赵念欣说过，徐倩唱歌特别好听。

她用力掰着一把自动水笔，踩在白色书包上，用笔尖在书包上划下刺眼的痕迹，

“没事儿扯寻星干什么？”

“我又没扯她，我说的不事实吗？你护个鸡.吧啊你？以为自己是什么好人啊？”

赵凯被徐倩劈头盖脸的怼，脸上有些挂不住，梗着脖子跟徐倩理论。

“你扯没扯我又不是傻.逼你当我听不出来？”

徐倩站起身，在书包上蹦着踩了几脚，“我怎么不是好人了？庄原是真婊.子，你个傻.逼你懂什么？我又没欺负她，我这叫为民除害，寻星才是受害者，你少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了，光长个头不长脑子的。”

徐倩将踩在地上的书包拎起来，一把扔进垃圾桶里。

“垃圾就是该待在垃圾桶里！”

“砰”的一声巨响。

寻星听到了自己发颤的呼吸声。

受害者？

加害者？

谁？

她和庄原吗？

她真想冲进去。

想要抓住徐倩的衣领，扇她的脸，想要把自己辛辛苦苦，塑造的这一切，全都亲手毁了。

铺天盖地的，恶心。

这群人懂什么？

凭什么？就站在正义的角度，去批判她的庄原。

她们懂什么？

她该进去。

该进去的。

寻星却咬着牙齿，脚步下意识后退一步，心中，浮起近乎逃也般的情绪。

逃，与忍。

是她最常做的事情。

从小到大，有太多事情她都不想看，包括现在，她也不想再看了。

想逃跑。

她不敢打碎这一切，她没有勇气。

寻星的脚尖擦着地面，往后挪去，挪进黑暗里，她看着染满阳光的教室，听她们恶毒的笑意，像小时候藏在衣柜里，听着爸爸和不认识的阿姨在床上调笑时一样，怔怔的抬起手遮住耳朵。

遮起来就好了，遮起来就看不到了，看不到，听不到，就好了。

她的后背抵在走廊的墙壁上，忽然察觉到什么，下意识转过头。

隔着很远，她看到庄原高痩的身影，她有些自来卷的短发在阳光下渡出暖融融的光，黑白色的秋季校服穿在她的身上，显得格外干净。

很干净。

一点都不脏。

庄原一点都不脏。

明明一点都不脏。

寻星捂着耳朵，怔怔的与庄原对上视线。

庄原站在原地，许久没动，她明显还没有发现教室里的不对，寻星朝她张了下唇。

她想要喊庄原不要进教室。

如果可以，她想要和庄原一起躲起来。

庄原却明显愣在了原地，她微微皱了下眉，一手拿着饭盒，快步绕过教室前门，朝寻星的方向走过来。

这会儿走廊里并没有人。

庄原没有和她说话，只是走来的一路，她翻遍了全身上下，最后拿出一条手帕递给寻星。

寻星怔然接过，感觉到眼泪凝聚在下颚滴下来，才觉察到自己的不对劲，急忙拿起手帕，背过脸擦眼泪。

耳畔，却听到了庄原不带一丝犹豫的脚步声。

她愣愣抬起头，站在走廊的阴暗里，看着庄原的背影走进亮着阳光的教室，充斥在她耳畔的尖锐笑声似被一根食指摁下了暂停键。

寻星这个角度，恰好，她能看清教室里的一切，而教室里的人基本看不到她。

也没有人会注意到她了。

庄原先在教室门口站了一会儿，才一声不吭的走入徐倩等人之中。

她弯下腰，没有管任何东西，只是去满是垃圾的垃圾桶里捡被扔了的书包。

徐倩“哈”的一声笑了，“你傻.逼是吧？无视谁呢？搞不搞笑啊？”

四下爆发出一阵尖锐笑声，“大鸡生的小鸡还会生气了！”

“庄原，你是不是也去当鸡了啊？不然你怎么买的校服啊？”

“你当一次鸡多少钱啊？咱班的胖猪之前不是总看你吗？让他买你一次呗？”

徐倩的气怒却不像是她们的嘲笑。

她气的满脸通红，“庄原！你他妈傻.逼是吧，还敢还手了？你什么态度，找抽是吧？真当我不敢抽你？”

徐倩抬起手就朝着庄原大步过去，寻星呼吸发颤，她攥紧了手里的帕子，脚步猛地往前，却听到了庄原的声音。

“我没还手，只是你这次过分了，徐倩。”

庄原的声音很淡，也很平。

她手里拿着被扔了的书包，指尖一下下抚摸着书包上被划了的痕迹。

“哈，”徐倩气笑了，“我过分了？我还过分了？”徐倩手指着她，笑得荒唐极了，

“你妈妈这么喜欢勾引别人，有妇之夫都不放过，把别人的家庭搅乱到天翻地覆，谁过分啊？一个我不够，寻星家也被你妈妈毁了！我过分是吧！”

徐倩猛地朝庄原大步而去，扑上前就要打她，被赵念欣急忙拽住，喊了声，“在教室里呢别动她！”

徐倩却气狠了，一口一句“你他妈的”，恨得眼泪都砸了下来，随手从旁边抓了个水杯，朝着庄原就砸了过去。

“砰”的一声巨响，庄原不躲不避，寻星一下子跑进了教室里，就听到了庄原的声音。

“你怎么打我都没关系，我知道我有错，但这个书包是别人给我的，你弄坏了，她看到该伤心了——”

“庄原！”

寻星手里攥着庄原给她的手帕，死死的捂着发痛的心口，她声音都发着颤。

所有人的目光都如针扎一般落在她的脸上。

“她怎么了？”

“寻星？”

“你怎么了啊？”

班上议论声不止，但寻星谁也没有理会。

她走进人堆里，一把抓住庄原的胳膊，想要带庄原走。

庄原却没有动。

寻星回头，庄原正用一种极为陌生的表情看着她，表现得，像是很害怕的样子。

“庄——”

“寻星，我知道错了，”她看了寻星一眼，像是尴尬，又像是害怕一样移开视线，“你别再喊我出去打我了。”

“我——”

“我真的错了。”

庄原又打断了她的话。

寻星拽着她的胳膊，愣在原地，她看着庄原的脸，泪模糊了她的视线，有些看不清了。

庄原在说谎话。

是她让庄原，不得不说谎话。

寻星第一次知道，原来人很难过，是真的会觉得心脏痛，她从刚才开始心脏就痛的厉害。

是她的胆小，虚伪，让庄原不得不说谎的。

“庄——”

“哎！老张来了！快收拾！快啊！”

有坐在前排的学生通风报信，寻星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庄原的胳膊用力的从她的手里抽了出来。

她望见庄原隔着镜片看了她一眼，但阳光太盛，她没有看清庄原的眼神，就被流着眼泪的徐倩拽住胳膊，带着回了座位。

徐倩拿了很多卫生纸放到她桌上，寻星只是看着庄原的方向，地中海很严重的老张进来了，庄原正不紧不慢的收拾着地上的东西。

“怎么回事啊？你们整天有完没完啊？”

老张像是早已知晓一般，用无奈的神情扫了眼全班。

“什么事都没有，张老师。”

庄原开口说。

他拿着卷起来的书本，敲打肩膀，面色十分不好看的瞥了眼闭口不言的庄原，极重的“唉”了一声，才转头离去。

没有人再说话了。

寻星的耳畔，还能听到庄原捡自动笔的声音，一支，又一支，轻轻的往笔袋里放。

她低垂下头，看着手里紧攥的手帕。

庄原总是这样，可能是奶奶带大的缘故，她也像是被时代所抛下的人，纯朴又老实，其实很像阳光下长大的孩子。

寻星第一次见如今这个时代还有人用手帕的，而且这张手帕还是小碎花的图案，是洗的很干净的纯棉料子。

除了她眼泪的酸涩之外，还有阳光的味道。

就像是阳光盖住了她的眼泪一样，将她的伤心一点点，全都给吃进了肚子里。

*

寻星回家的路上，接到了她妈妈的电话，寻妈妈说今晚会早点回来，想吃素炒饼了。

寻星炒了两份素炒饼，自己的那一份她拿着手机，一边截图，一边匆匆吃完了，然后骑着自行车去了最近的一家打印店。

“你好，”寻星对打印店的老板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她眼睛还有些肿，平常显得淡漠的一张脸，此时衬的倒是平易近人了不少，“我想要打印的东西有点多，有优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