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靖二十年·长野
残阳泣血,将长野荒冢染上一片凄迷的橘红。
风声呜咽,掠过齐膝的荒草,如同无数亡魂的低语。
年仅十六岁的萧景珩,一身素色便服,默然穿行于累累坟茔之间。
他手中提着一壶新酿的梨花白,另一只手则小心翼翼地护着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尚带余温的贡品。
今日是林氏长野之战全军覆没的祭日。
每年的这一天,他总要先至皇陵祭拜完母妃后再辗转来到偏远的长野。
这里,埋葬着他母族的根,他的外祖叔舅以及无数林氏旧部,皆在此处化作黄土一抔。
少年寻了一处较为干净的空地,缓缓跪下。
他摆好糕点,斟满酒水。
“外祖,舅父,珩儿来看你们了。”
他低声说着,嗓音尚带着一丝少年的清亮,却浸满了化不开的哀恸。
手里的纸钱被火光舔舐尽,化作灰蝶随风飞舞,映照着他苍白而俊秀的侧脸。
祭奠完毕,他并未立刻离去,而是倚着一块残破的石碑坐下,从怀中掏出一本页面泛黄的手抄卷册。
封皮无字,内里却以朱砂绘就的诡异符文与晦涩口诀。
这是他从浊石那里偷的书,只因里面记载了一系列于鬼怪相关的道法,尤其一门召鬼术让他心中渐生执念。
当年的长野之战,他不信是外祖固执己见所为,他想知道当年冀北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个念头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他。
于是,他今日把这本书带来,他想试试能不能窥见外祖的一丝残影。
他咬开手指,用血在地上画下阵法后,坐在阵中开始并指念起咒语。
没想到,一时间,阴风骤起。
他仿佛置身冰窖,一股阴冷侵入他的体内,刺入骨髓。
他只见眼前虚空扭曲,数个模糊的残影正朝他走来,为首者正是他记忆中外祖林长今。
只是此时的林长今,浑身散发着怨气,眼中不再是往日的慈爱,而是滔天的恨意。
“珩儿……是你……”
林长今没想到冤死的林氏一门还有重见天日的时候,而将其召唤出来的是自己的亲外孙。
“外祖父?”
萧景珩愣愣地伸出手想要触碰,却发现仅是虚烟。
见从前护在手心的至宝而今却这般消瘦,心里止不住一阵心疼。
“你母妃可还好?”
说起母妃,萧景珩又是一阵伤怀。
他如实诉说母妃被人污蔑陷害,自己为保全她身后名,只得自贬为庶人,留于河关。
林长今闻言,敛起柔和再次迸出愤恨。
“萧明鉴,你必定不得好死。”
紧接着林长今就告诉了萧景珩长野一战的真相。
根本没有什么一意孤行,有的只是功高震主,是朝堂算计,是萧明鉴为解脱桎梏而设下的圈套,是林氏满门的热血终得一句薄葬的怨恨。
萧景珩不知当年的真相竟如此残酷,想到林长今在好不容易奋力杀敌后,带着残兵好不容易突出重围。
却被同僚背后偷袭,更是在林长今还未断气的情况就用坑土掩埋。
一代让漠北闻风丧胆的枭雄就这么被活埋于泥沙之下,甚至无法魂归故里。
“珩儿,我林家一世忠诚,不曾有过反叛之意,却依旧落到个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在这世上你是林氏唯一的血脉,无论如何,你都要好好活着。”
萧景珩闻言已然泪流满面,却低垂着头,不想让外祖担忧。
林长今俯下身子,像同往常般搂住他的头,却总归是人鬼殊途而不得。
“珩儿,我知道而今你的日子也不好过,在朝堂上没有任何助力,但世间有种术法或许能炼魂为兵,助你一臂之力。”
“不,不行!”
萧景珩下意识地厉声拒绝,他知道那邪术的记载,深知其阴损歹毒。
炼魂过程如同将灵魂置于地狱业火中反复灼烧,使其永世不得超度,他怎能对自己的至亲施展如此邪术。
林长今知他是因儿女情长而畏畏缩缩,不免心中发狠。
“我林家数千旧部,皆含怨而死,魂魄受困于此,不得往生,你若能依秘法,将我等炼为鬼兵,不仅可让我等解脱这无间痛苦,更能让我等成为你的依靠。”
“可外祖……”
“珩儿——”
林长今发出撕心裂肺的呐喊,那声音中蕴含的不甘。
“你听着,那个位置,他本来就属于我们林家的,萧明鉴的为皇路是我林氏血骨铺就的,只要你能坐上那个位置,林氏夷族才有价值。”
声声泣血,字字诛心。
萧景珩看着外祖那因执念而扭曲的脸,看着周围那些充满痛苦与期盼的林家军魂,一股无法抗拒的宿命感将他彻底淹没。
他明白,这不仅是报仇,更是一种近乎献祭的托付。
林家将最后的希望,都押注在了他的身上。
他还能说什么,他还能拒绝什么?
少年眼中的诸多情绪最终都化为了一片死寂的灰烬。
他只觉灵魂被抽离,只剩下一个空荡的躯壳,只能麻木地点了点头。
只是,林长今不知道的是而今的萧景珩亦是强弩之末,禁制随着他年岁的增长越加频发。
若不是浊石用母妃留下的神玉维护他的心脉,他或许早就死了。
因受禁制所困,他灵根稀薄,浊石曾告诫他,若妄染术法只怕劳累心神,折损寿元。
但他因心中执念,耗费颇多心力使用了这召鬼术。
可此刻,看着舅父眼里无尽的怒火,感受着周遭林家军魂那无声的恳求。
“这才是我的好珩儿……”
林长今的眼里燃气一丝欣喜,带着些许释然。
“这是炼化冤魂的方法,你按照我教你的方法去做。”
萧景珩虽不愿,但还是依循着林长今的指引,开始诵念那拗口的咒文。
每吐出一个音节,他都感觉自身的生命力仿佛被抽走一丝,胸口那维系性命的神玉隐隐发烫。
但他却未停下——
荒冢之间,阴风怒号,原本模糊的魂影开始发出痛苦不堪的嘶鸣,他们的形态在虚幻与凝实之间剧烈变幻。
青灰色的魂体上逐渐浮现出古老的纹路,空洞的眼眶中燃起幽蓝色的鬼火,鬼嚎声响彻天地。
萧景珩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眼嘴甚至沁出血丝。
但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看完这炼狱般的景象,将每一个细节,每一分痛苦,都深深烙印在心底。
当最后一个咒文落下,长野之上,阴气森森。
一支无声肃杀的鬼兵军队,已们静静地矗立在萧景珩身前,如同没有生气的傀儡。
伴随着一道红光拓入萧景珩的额间,他便晕眩倒在地上。
一梦惊醒,萧景珩的神色有些恍惚,尉迟敬见状连忙将萧景珩扶起。
谁也没料到萧景珩在眼见李全死在面前后就昏厥了过去。
萧景珩猛烈咳嗽了几下,尉迟敬忙递上帕子,却见雪白的帕子上印着猩红的血迹。
“王爷——”
尉迟敬是萧景珩早些时候置于西北军里的内应,两人之间的剑拔弩张不过就是为了来麻痹李全而演的戏。
“西北军怎么样?”
萧景珩假装毫不在意的擦去了嘴角的残血,神色平静地盯着面前的人。
“已经全部安抚了,不从者皆已杀。”
尉迟敬回应道。
萧景珩依靠在床沿上阖上了眸,心底隐隐徜徉起一股很多年都没有感受过的畅快。
“不过李令戈和李令成姐弟还未找到,我已经派人加紧搜寻了。”
萧景珩闻言,猛地睁眼,眼前浮现起李令戈马上英姿。
“斩草要除根,我一定要见到李氏满门的尸首。”
萧景珩旋首时,面上凝出一股戾气。
“属下一定尽力去查办。”
尉迟敬垂首,以示恭敬。
“出去吧。”
“是。”
厚重的门再次被关上,昏暗的空间只剩萧景珩一人。
本以为走到这步,没什么能牵动内心,但想起她那失望的眼神,仍觉悲怆。
鄙视就鄙视吧,反正日后也无缘再会了。
萧景珩清楚地知道他活不了多久,她亦不会逗留于这世间,就这分道扬镳也好。
可越这么想,越觉得心痛。
如果没有遇到谢旻宁,他就能永远麻木于阴暗,可一旦接触过阳光,就再也不甘蛰居角落。
正想着,萧景珩眼角不免有些泛红。
追溯初见,他当时想杀了谢家女,只因他抱着破釜沉舟之心,想以谢家女为祭,开阵让林氏鬼兵入京城,杀了萧明鉴以报大仇。
但谢旻宁的出现将一切打乱,并替他杀了一生宿敌。
他虽知谢旻宁是出于解开身上血咒的缘故,但从未有所依靠的他第一次生出了底气。
正是这份底气,让他后来次次遇险的时候,都确信谢旻宁会如天神般静临他身旁。
于是他收敛一切锋芒,以利用为名将她卷入权斗的漩涡。
只是,只有他清楚,这份利用,一半出于理智,一半出于感服。
萧景珩想到此处,不免慨然长舒服一句。
有什么好自怨自艾的,说到底,他萧景珩也并非什么好人,到这般下场也是咎由自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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