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困守

绥靖二十年·长野

残阳泣血,将长野荒冢染上一片凄迷的橘红。

风声呜咽,掠过齐膝的荒草,如同无数亡魂的低语。

年仅十六岁的萧景珩,一身素色便服,默然穿行于累累坟茔之间。

他手中提着一壶新酿的梨花白,另一只手则小心翼翼地护着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尚带余温的贡品。

今日是林氏长野之战全军覆没的祭日。

每年的这一天,他总要先至皇陵祭拜完母妃后再辗转来到偏远的长野。

这里,埋葬着他母族的根,他的外祖叔舅以及无数林氏旧部,皆在此处化作黄土一抔。

少年寻了一处较为干净的空地,缓缓跪下。

他摆好糕点,斟满酒水。

“外祖,舅父,珩儿来看你们了。”

他低声说着,嗓音尚带着一丝少年的清亮,却浸满了化不开的哀恸。

手里的纸钱被火光舔舐尽,化作灰蝶随风飞舞,映照着他苍白而俊秀的侧脸。

祭奠完毕,他并未立刻离去,而是倚着一块残破的石碑坐下,从怀中掏出一本页面泛黄的手抄卷册。

封皮无字,内里却以朱砂绘就的诡异符文与晦涩口诀。

这是他从浊石那里偷的书,只因里面记载了一系列于鬼怪相关的道法,尤其一门召鬼术让他心中渐生执念。

当年的长野之战,他不信是外祖固执己见所为,他想知道当年冀北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个念头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他。

于是,他今日把这本书带来,他想试试能不能窥见外祖的一丝残影。

他咬开手指,用血在地上画下阵法后,坐在阵中开始并指念起咒语。

没想到,一时间,阴风骤起。

他仿佛置身冰窖,一股阴冷侵入他的体内,刺入骨髓。

他只见眼前虚空扭曲,数个模糊的残影正朝他走来,为首者正是他记忆中外祖林长今。

只是此时的林长今,浑身散发着怨气,眼中不再是往日的慈爱,而是滔天的恨意。

“珩儿……是你……”

林长今没想到冤死的林氏一门还有重见天日的时候,而将其召唤出来的是自己的亲外孙。

“外祖父?”

萧景珩愣愣地伸出手想要触碰,却发现仅是虚烟。

见从前护在手心的至宝而今却这般消瘦,心里止不住一阵心疼。

“你母妃可还好?”

说起母妃,萧景珩又是一阵伤怀。

他如实诉说母妃被人污蔑陷害,自己为保全她身后名,只得自贬为庶人,留于河关。

林长今闻言,敛起柔和再次迸出愤恨。

“萧明鉴,你必定不得好死。”

紧接着林长今就告诉了萧景珩长野一战的真相。

根本没有什么一意孤行,有的只是功高震主,是朝堂算计,是萧明鉴为解脱桎梏而设下的圈套,是林氏满门的热血终得一句薄葬的怨恨。

萧景珩不知当年的真相竟如此残酷,想到林长今在好不容易奋力杀敌后,带着残兵好不容易突出重围。

却被同僚背后偷袭,更是在林长今还未断气的情况就用坑土掩埋。

一代让漠北闻风丧胆的枭雄就这么被活埋于泥沙之下,甚至无法魂归故里。

“珩儿,我林家一世忠诚,不曾有过反叛之意,却依旧落到个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在这世上你是林氏唯一的血脉,无论如何,你都要好好活着。”

萧景珩闻言已然泪流满面,却低垂着头,不想让外祖担忧。

林长今俯下身子,像同往常般搂住他的头,却总归是人鬼殊途而不得。

“珩儿,我知道而今你的日子也不好过,在朝堂上没有任何助力,但世间有种术法或许能炼魂为兵,助你一臂之力。”

“不,不行!”

萧景珩下意识地厉声拒绝,他知道那邪术的记载,深知其阴损歹毒。

炼魂过程如同将灵魂置于地狱业火中反复灼烧,使其永世不得超度,他怎能对自己的至亲施展如此邪术。

林长今知他是因儿女情长而畏畏缩缩,不免心中发狠。

“我林家数千旧部,皆含怨而死,魂魄受困于此,不得往生,你若能依秘法,将我等炼为鬼兵,不仅可让我等解脱这无间痛苦,更能让我等成为你的依靠。”

“可外祖……”

“珩儿——”

林长今发出撕心裂肺的呐喊,那声音中蕴含的不甘。

“你听着,那个位置,他本来就属于我们林家的,萧明鉴的为皇路是我林氏血骨铺就的,只要你能坐上那个位置,林氏夷族才有价值。”

声声泣血,字字诛心。

萧景珩看着外祖那因执念而扭曲的脸,看着周围那些充满痛苦与期盼的林家军魂,一股无法抗拒的宿命感将他彻底淹没。

他明白,这不仅是报仇,更是一种近乎献祭的托付。

林家将最后的希望,都押注在了他的身上。

他还能说什么,他还能拒绝什么?

少年眼中的诸多情绪最终都化为了一片死寂的灰烬。

他只觉灵魂被抽离,只剩下一个空荡的躯壳,只能麻木地点了点头。

只是,林长今不知道的是而今的萧景珩亦是强弩之末,禁制随着他年岁的增长越加频发。

若不是浊石用母妃留下的神玉维护他的心脉,他或许早就死了。

因受禁制所困,他灵根稀薄,浊石曾告诫他,若妄染术法只怕劳累心神,折损寿元。

但他因心中执念,耗费颇多心力使用了这召鬼术。

可此刻,看着舅父眼里无尽的怒火,感受着周遭林家军魂那无声的恳求。

“这才是我的好珩儿……”

林长今的眼里燃气一丝欣喜,带着些许释然。

“这是炼化冤魂的方法,你按照我教你的方法去做。”

萧景珩虽不愿,但还是依循着林长今的指引,开始诵念那拗口的咒文。

每吐出一个音节,他都感觉自身的生命力仿佛被抽走一丝,胸口那维系性命的神玉隐隐发烫。

但他却未停下——

荒冢之间,阴风怒号,原本模糊的魂影开始发出痛苦不堪的嘶鸣,他们的形态在虚幻与凝实之间剧烈变幻。

青灰色的魂体上逐渐浮现出古老的纹路,空洞的眼眶中燃起幽蓝色的鬼火,鬼嚎声响彻天地。

萧景珩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眼嘴甚至沁出血丝。

但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看完这炼狱般的景象,将每一个细节,每一分痛苦,都深深烙印在心底。

当最后一个咒文落下,长野之上,阴气森森。

一支无声肃杀的鬼兵军队,已们静静地矗立在萧景珩身前,如同没有生气的傀儡。

伴随着一道红光拓入萧景珩的额间,他便晕眩倒在地上。

一梦惊醒,萧景珩的神色有些恍惚,尉迟敬见状连忙将萧景珩扶起。

谁也没料到萧景珩在眼见李全死在面前后就昏厥了过去。

萧景珩猛烈咳嗽了几下,尉迟敬忙递上帕子,却见雪白的帕子上印着猩红的血迹。

“王爷——”

尉迟敬是萧景珩早些时候置于西北军里的内应,两人之间的剑拔弩张不过就是为了来麻痹李全而演的戏。

“西北军怎么样?”

萧景珩假装毫不在意的擦去了嘴角的残血,神色平静地盯着面前的人。

“已经全部安抚了,不从者皆已杀。”

尉迟敬回应道。

萧景珩依靠在床沿上阖上了眸,心底隐隐徜徉起一股很多年都没有感受过的畅快。

“不过李令戈和李令成姐弟还未找到,我已经派人加紧搜寻了。”

萧景珩闻言,猛地睁眼,眼前浮现起李令戈马上英姿。

“斩草要除根,我一定要见到李氏满门的尸首。”

萧景珩旋首时,面上凝出一股戾气。

“属下一定尽力去查办。”

尉迟敬垂首,以示恭敬。

“出去吧。”

“是。”

厚重的门再次被关上,昏暗的空间只剩萧景珩一人。

本以为走到这步,没什么能牵动内心,但想起她那失望的眼神,仍觉悲怆。

鄙视就鄙视吧,反正日后也无缘再会了。

萧景珩清楚地知道他活不了多久,她亦不会逗留于这世间,就这分道扬镳也好。

可越这么想,越觉得心痛。

如果没有遇到谢旻宁,他就能永远麻木于阴暗,可一旦接触过阳光,就再也不甘蛰居角落。

正想着,萧景珩眼角不免有些泛红。

追溯初见,他当时想杀了谢家女,只因他抱着破釜沉舟之心,想以谢家女为祭,开阵让林氏鬼兵入京城,杀了萧明鉴以报大仇。

但谢旻宁的出现将一切打乱,并替他杀了一生宿敌。

他虽知谢旻宁是出于解开身上血咒的缘故,但从未有所依靠的他第一次生出了底气。

正是这份底气,让他后来次次遇险的时候,都确信谢旻宁会如天神般静临他身旁。

于是他收敛一切锋芒,以利用为名将她卷入权斗的漩涡。

只是,只有他清楚,这份利用,一半出于理智,一半出于感服。

萧景珩想到此处,不免慨然长舒服一句。

有什么好自怨自艾的,说到底,他萧景珩也并非什么好人,到这般下场也是咎由自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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