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杰英又跑后排坐着了。晨晓离他远远的,心里真是郁闷,怎么旁边跟放了块干冰似的。空气都凝固了。
沈杰英也自得一偏,当她不存在。他降下车窗,窗外,一丛丛树叶傍着枝头飞滚,欢声笑语请和,一路霓虹风景。那些色彩一抹抹剪影似的,笞杖他、穿过他,稍纵即逝。他的人衬在一幕幕光影里,神光离合,乍阴乍阳,有一种寂寥之感。
晨晓有些出神。她还从未发现有人可以举手投足间皆是风景。
沈杰英叫司机停车,他要下车走走,不必等他了。
晨晓一怔,车门已闷隆合上了。
怎么办,比起下车去追他,她宁可去越.南扫雷。你说这个沈杰英,你好端端在车上坐着不行吗,一个人瞎溜达什么啊。但是心安理得地由他去,也太没眼色了,她可是领人家工资呢。
晨晓跳下车,去追沈杰英。
“沈先生——”她偏过脸打量他,“你还好吧。”
“你哪只眼睛看我好了。”
晨晓识相地不说话,在后面紧赶慢赶着。沈杰英意识到自己走太快了,略顿了步子,不见晨晓,回头一看,正是间隔一个红绿灯的距离,十字街口忽然很多人,她杂在其中,正追越奔竞,赴宴前挽好的一窝丝头发也乱了,颠出几缕溜在脸上,像是水墨画里的影线。
他倒悠游起来,手抄着口袋,在马路这端等她。
“你哑巴了?都不知道喊一声?”
晨晓喘吁吁,“我倒是想喊啊,但是你能喊住一个不想搭理你的人吗。”
“我哪有不搭理你了。”
“你还不如不搭理呢。”
两人慢慢在路上走,晨晓想这樊孬孬该是说了什么,把这面瘫气成这样。沈杰英却开口了:“老实说,我还真不知道该不该去见我的老师。”
晨晓很自然地问为什么不。
“因为很明白是最后一面。”
“那就更要去了啊。”
“你没失去过亲人吧。”
晨晓敛了神色,“我爸。“
“他是酗酒死的,断气的时候脸像要憋出血一样。我记得才破产不久吧,那天早上他还跟我们说一切都会变好。”
沈杰英并没有什么反应。晨晓也没往深处讲,转而说:“其实很多人见面都不知道那是最后一次。”
“不知道更好。”沈杰英忽然打断,晨晓愕然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觉得那话不是对她,倒更像是对他自己说的。
“你就是那时期喜欢上香水的?”沈杰英问。
“所以你戴墨镜也是有原因的吧。”晨晓也注视着他。
沈杰英自己清楚,他是多么憎恶光影位移,憎恶一切类似时间的感觉。
*
到了赴会的那天,晨晓早早醒来。外面正在下雨,还以为是在瀑布边。奔到露台上望外看,树叶密密匝了遍地,绿得惊心,雨丝凉凉湿驳着脸颊,她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伤痛的感觉。
将资料一一查验好,装在文件夹里。晨晓去敲沈杰英的门,草草打过招呼,沈杰英自上车后就没说过话。车厢里一派风声雨声。
他映着那白漫漫的车玻璃,像是处在江边。虽然平时也这样个形容,但是晨晓还是感觉到了他心情的低气压。
进了会议室,晨晓就坐在沈杰英旁边。初还有些紧张,但是十五分钟后,这种感觉就减缓了很多,因为她压根听不懂这堆人在叽里咕噜什么。
脚下的地毯绵密密,像踩在云上。那暖郁的空气更使人昏昏欲睡。晨晓数着酒店里人员添咖啡的次数,机械地翻着手里的资料,耳厢里也都是雨,似又大了些,简直翻江搅海起来。
不过根据Lucy那边发来的资料,她大概知道他们谈论的内容是什么——说到Lucy,二十四小时以前她还在为晨晓这样低能的人也能成为沈杰英的助理而极度岔愤,尤其是当她发现晨晓并不知道JY就是沈杰英自创的品牌的时候。这也使得晨晓加倍如坐针毡起来,不过她安慰自己这并不能全怪她,在她还没搞清楚采访对象到底是“沈杰英”还是“沈英杰”的时候,压根就没把这个连续四年被授予‘Fifi Award’最佳原创概念奖的调香师跟他的中文缩写名JY联系起来。
会议室的门重重关了起来。全员到齐。全场肃静。
此次出席会议的除了她跟沈杰英,JY设计师及负责协调工作的香水顾问外,还有主要负责营销的国际香精公司PIF、与主要负责生产浓缩原液的成分公司ROMA。
作为为JY品牌首发款确定了品牌概念与内涵的国际香精公司,PIF曾为JY品牌注入灵魂,首发款一出,当即在法国沙龙圈引起了轰动,不过因为原料稀有及成本较为昂贵,生产数量有限,也没有营销概念与代言人,所以受众多为高端消费群和艺术群体。「奠酒人」发布后收到了来自不少奢侈品牌投递的橄榄枝,想将JY纳入旗下,不过沈杰英拒绝了,这次再度与PIF合作,协商特许协议,由PIF的市场营销团队对品牌概念做进一步细化,指导创意流程,提供资金。
晨晓将打印好的每一份概要放在参会人面前的桌子上,这份概要涵盖了此次创作香水的宗旨、目标受众、香水价格上限以及截止日期。PIF则针对目标市场及竞争周遭、已有的香水、需要颠覆的其他香水进行一些调整,除此之外还要进行一些细化讨论,包括需要分配给每千克香精浓缩原料的预算、监管背景、是否符合法律规定、有利于PIF的商务手段等。根据沈杰英工作室的要求,PIF的销售团队指出现今中国市场面临的限制问题,包括仿冒风险、翻译、注册成品牌商标的复杂性、动物测试在内的产品审批等。他们甚至还带来了拼贴着各种意象画的情绪板来提供指导。
而ROMA作为沈杰英工作室邀请的跨国企业,在获得沈杰英工作室的原料目录后,提供基础设施和资源以供生产香水浓缩原液,最后由PIF制定最终的香水产品。
会议进行了很长时间。首先确定了本次系列款所涉及的花香调,首先是在高级香水中一直占据主导地位的美食香调,然后是东方调、花香调、木质调或者琥珀调。
PIF认为,基于首款系列香水「Moneta」(回忆之神)、「Chronos」(时间之神)、「奠酒人」这一介于生与死间探索的主题,建议此次推出3-4款的系列款,并对主题进行适当的深化。经过讨论,系列款将对应人生的不同阶段,即现在、过去、未来,乃至到《创造进化论》中三者的统一。而沈杰英心想,问题就在于他的人生一直都在同一个暗黑的阶段里兜圈子,不过瞟到一边坐着的晨晓,他觉得也许倒真的可以一试。
会议结束后还有品牌参观,晨晓翻阅着发下来的宣传册,沈杰英是一点兴趣没有的样子。
“你想去就自己去吧。”他补了一句:“我在车里等你,快点。”
晨晓回一句好,谢谢。转身走向涉览区。
沈杰英的电话就是这时响的。晨晓回眼望去,只看到大理石地面上一片冰凉的反光。眼睛疼。与之伴随一种奇异的感觉。
她才反应过来,刚刚他喊的那句:什么?
她也不由追上去。
-
车子开得像游艇一样快。在路面溅起丛丛水花,路人飞逝的惊骂表情和泼溅开来的水洼看上去没有两样。
车里的沈杰英还是那一副表情。
终于在一家医院门口停下来。
晨晓还在犹豫要不要下车,已看见门口飞迎出来的樊孬孬。
“快点,人已经不行了。”
第一次见沈杰英乍现那样的表情。晨晓一下子噤住。
她没有进去里面,但是心里知道是不成了。窗外白花花的雨越下越大,有倾颓之势,仿佛一条灰鲸在江海里翻搅似的。待的越久,越麻木,有一种人在建筑物里的冰凉的几何感,黑白线的世界。
什么声音都没有。她很苦痛。她从没觉得自己离六年前的自己那样近。也许时间并不只有一个维度。
她觉得窗外的雨在哭,树叶哮哮地哀嚎。她甚至记起那个无光的早晨,像白瓷砖上的投影,他买了丸子汤和油条,丸子汤里还加了半勺辣椒油,他们嚓嚓地吃喝,无声地承认了这一生活的延续,相信一切终会变好。
窗外仍是绵绵不绝的白雨。落在地上就成了烟。一阵又一阵。也不知过了多久,晨晓听到几声钟鸣,一声比一声来得缓、来得迟,像是石子沉入湖心迭起的波纹。
门推开了。非常之重。沈杰英和樊孬孬走了出来。
晨晓走上前,试图安慰,他的脸上镀着一层青白色的光,很暗。才张口,沈杰英就已面无表情走了过去,像是根本不认识她一样。
死者被护士推了出来。
晨晓走出医院时,沈杰英已经驱车离开了。倒是樊孬孬走了过来,“你怎么还在这里?沈杰英不会回来了。”
晨晓点头,“我知道。”
樊孬孬便载晨晓回去。起先都没有说话。樊孬孬中途开口了:“老沈确实是……也不能怪他。他一直就这样。”
“我理解。”晨晓转而问:“今天这件事,他会持续多久?”
“不好说。”沉默了一个红绿灯,樊孬孬忽而感慨: “有这种天赋也确实磨人。”
“啊?”
“他早就知道老头子要死了。”
“沈杰英还有这种天赋?”
“当然,就连非正常死亡的——”樊孬孬一笑,“大概他的鼻子里装着一个死亡计时器吧。我跟这家伙高中时就是朋友,他邪门得很,就我这么一个朋友。”
“这怎么可能?”不过以他的人品这也不是不可能。
“我是后来才和他认识的,听说是得罪了他之前那个学校里的什么人。他那名声都传到我们学校里来了,说这小子邪门得很,一百多号人守在他回家路上,专门堵他。怎么抓都抓不住。”
“还有这事?”
“更奇的还在后头呢,听说他是被之前那个班主任逼得转学了,那傻帽随便找了个理由,喊他去办公室,说要叫家长,还说啥‘哦,对了,我忘了,你没有妈。’”
晨晓目瞪口呆,想难怪当时沈杰英那么凶残(她击中了他脆弱的灵魂),“不是,这种人也配当老师?怎么不去死啊!沈杰英就因为这件事转学了?”
“是啊。”
“也没有反击?”这不符合他的风格。
“他当时就轻飘飘说了一句:‘反正你就要死了。’之后过了两天吧,那老师就在高速上出车祸死了,这边一出事,他直接成风云人物了,我们学校还专门开了贴吧,大家都叫他死神。”
没想到沈杰英还有这一段历史。晨晓不言语了,过了半晌,想起来问:“诶?那他高中时戴墨镜吗?”
“戴啊。这家伙整个学生时代都在装瞎好吧。”
“为什么啊?”
“不晓得。”樊孬孬溜了晨晓一眼,“你貌似对他很感兴趣啊。”
“因为我不觉得他戴墨镜是为了耍酷。”
“他长得就够装了好吧。就算戴着墨镜,也把学校里一个个小女生迷得神魂颠倒的。”
晨晓笑着打量了一下樊孬孬,“嗯……虽然我很想说你能跟沈杰英成为朋友也是有原因的。”
“哈?”
发现她刚刚瞄法他的西装来着,是一套镶有金属石色图纹的混合西装,西装裤上还缀有骷髅绘制的版画。
樊孬孬切一声,“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你好骚啊。”
樊孬孬不以为怪,“你别看老沈一天天人模狗样人中龙凤的,他暗暗地骚呢,暗骚你懂吗?”
“那你呢?”
“我这是明骚!”
晨晓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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