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响起,宫门缓缓打开。初冬的皇城,处处萧瑟。
萧娇掀起车帘,远处明光殿靛青琉璃瓦映着朝阳,却并不明媚,反露出斑驳昏淡的剪影。她看了几眼,松开手,重新坐回车内。
到了宣阳门,萧娇下车,早已有内侍官守在门旁,见到她,长须一口气。
“郡主,太后一直盼着您,您今日可算到了。”
萧娇随内侍往长禧宫走。宫道两旁,侍女匆匆而过,人人脸上泛着隐忧,萧娇心里一沉,低声对前面引路内侍道:“阿婆的病好些了吗?”
内侍掀起眼皮,吞吞吐吐,好半晌才道:“您见过太后就知道了。”
萧娇凝眸,内侍却不再多言,只顾低头往前走。到了长禧宫,却听里面传来隐隐说话声,萧娇正待静听,门旁几个侍女躬身见礼。
里头声音止了,萧娇莫名一阵紧张,侍女已掀开门帘,她不由深吸几口气,抬步而入。
正殿里燃着银丝炭,暖如阳春,朱红色长绒地毡的尽头,太后谢氏端坐于凤榻上,她面容一如往昔,只眉间深深纵褶,而她面前还站着两人,一人着深绯色武袍,这人惯常出入宫门,因而萧娇并不陌生,正是羽林卫使陆霖,而另一人身姿端沉,仪容肃穆,见到他,萧娇心中猛地一滞。
太后适才招手:“前日已收到驿站消息,道你已过了溧水,算起来还有两天才能到,没想到今儿一早就到了。让阿婆瞧瞧,这小脸儿都瘦了,准是在宣城没吃好罢,袁家的厨子手艺怎比得上宫里,我这就让御厨准备你最爱吃的莲子羹。”
说着,太后挥了挥手,外间内侍会意,躬身离去。
萧娇目光在太后身上一瞥,只静立沉默。
太后面有忧思,吩咐完便扭头对面前二人道:“如今情况紧急,要两位多费心,至于乡野名医也可带回宫中,不过此之前要多加甄别。另外,对于近段朝野流言,尽可按萧卿建议行之。”
两人躬身应是。
太后以手扶额,面色不佳,凝思片刻后道:“就这样,退下罢!”
二人拱手,陆霖转过身,冲萧娇略略颔首,而后退出正殿。他身后那人略略一顿,动作稍慢些,萧娇抬起头,正与那人相对。
凤榻之上,太后似想起什么,再次开口:“萧卿也是许久没看到阿狸了,这样吧,白天就让她跟在我身边,晚上你再来接她罢。”
萧鼎面色恭肃,沉声道了句遵旨,目光微微瞥过萧娇,而后错身而过。
正殿门前的帘子被掀开,微微凉意落进来。太后再次招手,让萧娇走近些。待她站至面前,才拉着她手道:“好孩子,如今就只有我们俩,且跟阿婆说说,宣城好玩吗,听说你一去就病了,这是怎回事?”
萧娇面上划过一缕尴尬,当初生病是假,装病偷跑出来才是真,不过这话却不能对阿婆说,她垂首,支支吾吾道:“好玩是好玩的,也不是什么大病,不过受了点寒,您不用担心,眼下已经全好了。”
太后见她眼睫轻颤,拍拍她手:“在家事事好,出门万事难。不过总算你平平安安回来,我就不治袁成值守护不力之罪了。”
萧娇这才抬头,忙道:“阿婆,这事可不怪袁郡守,他与袁夫人对我关切备至,您可不能治他罪,错怪忠臣。”
太后面上浮起一丝浅笑,萧娇观她容色,试探着说道:“阿婆,我在宣城听说宫里传来消息,说是您身体不虞,您切莫操劳,还要多休息。”
太后眼皮微微半阖,笑意不由淡上几许,恰这时,内侍手端漆盘走了进来,太后拉她坐下,又笑道:“刚弄好的,快吃罢。”
萧娇抿唇,只好乖乖捧着碗,青瓷碗中,热气腾腾,皇家手艺,自然不俗,不过萧娇心底装着事,莲子羹也没多品出一份甜。她总觉得,这趟回来,阿婆好像总在担忧什么,但具体是何事,她眼下也弄不清楚。
她兀自琢磨,莲子羹吃到一半,却听外头脚步声纷乱,太后蓦然睁开眼,面上有一丝沉滞。
内侍匆匆掀帘入内,报道:“禀太后,养怡殿来报,说是陛下那……不太好。”
太后腾地一下站起来,语气焦急:“快快摆驾。”
萧娇手中的羹匙掉落碗中,发出叮地一声脆响。她举步出了正殿,太后凤驾已遥遥远去。她驻足凝望,远处养怡殿檐牙参差错落,明黄色的附瓦落了霜,那黄色有些颓淡。
她复回到殿中,拉了个侍女进来,问:“发生什么事了,陛下病了吗?”
侍女面色涨红,支吾半天,也说不清楚。萧娇挥手,她这才如逢大赦。
不过,萧娇虽不知确切之事,但太后及宫中诸人的反应看在眼底,她也知如今宫中如此紧张,恐怕外界传闻不实,生病的不是太后,而是卫珩,并且貌似病得很重。
可是,明明她出发之前还是好好的,为何卫珩会突然重病?
几乎是瞬间,萧娇便了解太后如此紧张的原因。天子年幼,并无子嗣,如若……她心中咚地一跳,吓得赶紧打住这一想法。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即便她竭力稳住心神,寒意却丝丝缕缕往外涌。她站在殿内,望着外面寒风簌簌,只想着若是闫风识在身边就好了,有他在身边,她心里至少安定一些。眼下他应已经抵京,不知他是否也感知到宫内局势的变化?
萧娇在长禧宫待了整整一个白天,直至日落时分,才听见外头脚步声纷沓。太后鸾驾遥遥而来,萧娇屏着气,也不东望西望,等太后下了步辇才迎至一旁。
太后面色显然差了许多,见着萧娇,只是勉强一笑。萧娇心中总有百般疑惑,也只能缄默不言。
回到寝殿,内侍摆上晚膳,太后也只吃了小半碗。萧娇蹙眉,不由开口:“阿婆,您的身子要紧,您这样,阿狸晚上即便回去了也不安,不如就留下来在宫里陪您。”
太后吐出漱口水,叹息一声:“好阿狸,阿婆年纪大了,本吃得也不多。这些日子你不在金陵,你父亲时常提起你,我看得出,他心里也是想你的。你不要任性,阿婆无事,待会吃完饭就由常忠带你出宫,想必如今你父亲已差人等在宫门口了。”
“可是……”萧娇张了张口,内心挣扎一番,还是忍不住道,“阿婆,早些时候您匆匆出殿,陛下那里,可是出了何事?”
她因忐忑,故而垂下眼眸,因此也没注意太后眼底跃过的一丝挣扎。
隔了半晌,就在她以为阿婆不会出声时,却听对面传来一道长叹:“你素来知晓,阿土是有头疾的。”
萧娇肃然抬眼,她面前,太后目视虚空,眸子里却罕见露出一抹苍凉。
“陛下,是头疾又犯了?”
太后摇头:“也不知何时,他在我面前便渐渐少言,这几月来,更是从不来长禧宫。我不知他的情况,近旁服侍的人却说他最近并没犯过头疾,可是他的模样却比头疾发作还要糟糕。”
萧娇是见过卫珩头痛难忍时的样子的,阿婆说他比那时还要糟糕,这究竟是何疾病?
“但愿陆都尉能自民间寻到名医,治好陛下,不然……”
太后再次沉默,萧娇的心却紧紧悬起,听阿婆这番口吻,卫珩之疾显然迫在眉睫,国不可一日无君,然而,这么短的时间,怎能寻到名医,即便能寻到,医正署的太医都不能治好的病,民间大夫又能有多少把握?但如果大夫都没有把握,这世间又有什么能做到?
一时间,众多思绪涌至脑海,然而陡然间,她浑身一震,像是触电般,整个身子都颤栗起来。
不,天底下确有这样一物,能治沉疴祛顽疾,这物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苗人治疾之宝,如今在她手中的吉宇玉镯!
萧娇的心咚咚直跳,像要跳出胸腔一般,即便她竭力稳住心神,还是让人看出异样。
太后的问话飘入耳中,萧娇用力咬了咬牙,长吸一口气,只道自己无事。
恰这时,外间内侍传话,道萧尚书派来的马车已停在宣阳门。太后目光在萧娇面上巡了一圈,最后只拍了拍她手,道:“陛下的事眼下还是宫内机密,切记不可对外说。”
萧娇一凛,点头应是。
她神思不宁出了长禧宫,内侍常忠挑起宫灯在前头点亮,看了她一眼,提醒道:“郡主小心脚下,这宫里头虽都是青石平路,但保不齐哪里就会滑脚,您身娇体贵,每步都要留心呐。”
光照在他身上,内侍一笑,面白无须的脸上多了几道褶皱。萧娇动作一顿,口中应是,心里却慢慢思量起这话来。
宫里之人从来不说废话,常忠服侍太后近旁,知道的只会比旁人更多。他这话,是在提醒她?可是,她虽时常往来宫内,却并非宫中之人,更不会忤逆太后。常忠之言萧娇实在不懂,却也不好出言发问。
就这样,一行人走到宣阳门口,门口果真停着一辆乌木马车,车前侍从见到萧娇,俯身行礼。
常忠躬了躬身,又笑道:“如此,奴才就回去了,晚上天黑,行路要小心。”
这句话,是对马夫说的,萧娇蹙眉,又觉得是自己多心了。
她掀开车帘,人还未进,却看到马车之内,一人端坐其中,正凝眸朝她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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