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雨夜回声

城市的脉搏在雨夜里变得迟缓而粘稠。霓虹灯的光晕被密集的雨线切割得支离破碎,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投下片片扭曲的色斑。法医中心大楼像一座沉默的灰色堡垒,矗立在城市边缘,唯有三楼解剖室的灯光,还在一片混沌中亮着,冰冷,稳定,如同墓地的长明灯。

林夏的解剖刀,沿着尸体颈部的Y形切口,精准地向下划开。刀锋与皮肤接触,发出极轻微的“嘶啦”声,在这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清晰可闻。

刀锋过处,苍白的皮肤向两侧翻开,露出暗红色的肌肉组织和淡黄色的脂肪层。没有过多的出血,切口干净得近乎一种冷酷的完美。空气中弥漫着福尔马林和消毒水混合的刺鼻气味,但这对林夏而言,是比任何香水都更能让她心神安定的味道。这是秩序与理性的味道,是剥离了生命喧嚣后,唯一真实的东西。

这是“雨夜屠夫”系列的第四名受害者。被发现时,她像前三位一样,被遗弃在城郊的废弃物流中心,周身被透明的工业用塑料薄膜层层包裹,缠绕的方式带着一种诡异的仪式感,如同一个扭曲的、巨大的人形蛹。薄膜内侧凝结着细密的水珠,混合着尸体自身渗出的少量□□,在勘查灯下闪着微光。

“死者,女性,年龄约二十五至三十岁。尸斑呈暗红色,指压不褪色,位于尸体背侧未受压部位,符合死后被搬运姿态。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在发现前四十八至七十二小时之间……”她冷静地口述着,声音通过麦克风传入录音设备,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与窗外狂躁的雨声形成鲜明对比。年轻的助手小陈在旁边快速记录,偶尔抬眼偷瞄一下这位中心最年轻的副主任,眼神里混杂着敬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惧怕。

林夏的目光扫过解剖台上的躯体。这是一具年轻的、曾经充满生命力的身体,如今却只剩下苍白的沉寂和等待解读的谜语。她拿起肋骨剪,准备打开胸腔。就在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擦过死者冰冷僵直、因失水而略显褶皱的指尖时……

嗡!

一股尖锐的刺痛,并非来自物理层面,而是源于意识深处,毫无征兆地窜过她的太阳穴。

眼前的景象瞬间扭曲、剥落,如同信号不良的电视屏幕。解剖台的无影灯、不锈钢器械的冷光、尸体苍白的肤色……所有这些构成现实世界的元素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段破碎的、强塞进来的感官记忆碎片:

·触感:丝绒。极其细腻、柔滑的深色丝绒,带着一种冰冷的奢华感,紧紧包裹着什么东西,正在施加稳定而坚定的压力。那触感如此真实,仿佛正贴着她的指尖滑动。

·视觉:一片模糊的、晃动的黑暗,视野极度受限,如同被蒙住了眼睛。只有极近处,一只戴着同样材质深色丝绒手套的手,指节修长分明,肤色苍白,正捏着一个比米粒略大的、闪着金属冷光的物体,坚定地、缓慢地……推向她的……耳道深处?一股微弱的压迫感随之而来。

·声音:压抑的、被厚重布料闷住的呼吸声,急促而恐惧,分不清是这具身体主人的,还是来自别处。背景里,还有某种精密仪器运行的、低沉的、持续不断的嗡鸣,像一只潜伏在暗处的蜂群。

·情绪:冰冷的、浸透骨髓的恐惧,几乎能冻僵思维。但在这恐惧之上,却古怪地缠绕着一丝诡异的、被精心包装过的“仪式感”,仿佛正在进行的是一件庄重而必要的事情。

影像戛然而止,如同断电的屏幕,瞬间归于黑暗。

林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指尖微微发凉。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恢复绝对的冷静,将那短暂的晕眩和不适归咎于连日的加班、疲惫,以及窗外过于喧嚣、扰人心神的雨声。

联觉症。

一份命运馈赠的、或者说诅咒的“礼物”。一种神经学上的“交叉通话”,在她这里表现为,接触强烈的、尤其是与死者最后时刻相关的触觉刺激时,有时会触发短暂的、碎片化的、属于这具身体主人的感官记忆回放。这是她深藏心底、绝不容许外人窥见的秘密。在法医这个极度崇尚客观、实证与逻辑的领域,这种近乎“通灵”的、无法用科学仪器复现的体验,是绝对的异类,是专业精神的对立面,会彻底摧毁她凭借绝对的专业能力建立起来的信誉和权威。

她定了定神,像拂去蛛网般将那段 intrusive 的记忆碎片从脑海中清除,继续手上的工作。胸腔被打开,内脏暴露出来,在无影灯下呈现出各自固有的形态和颜色。她逐一检查,心脏、肺叶、肝脏……手法熟练,稳定,眼神锐利如搜寻猎物的鹰。

“肺部无明显积水,气管内无异物,排除溺毙。心脏表面有轻微点状出血,符合窒息死亡特征……肝脏表面未见明显损伤……”

一切观察和初步判断,似乎都与前几起“雨夜屠夫”案件的特征吻合。凶手脚法干净、利落,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具有指向性的生物线索,显示出极强的反侦察能力和稳定的心理素质。直到她开始处理头部。

她小心翼翼地分离头皮,检查颅骨。没有明显的骨折或击打痕迹。当她用精细的器械探入死者耳道,准备进行常规拭子取样时,金属探针的尖端,似乎碰触到了一个极微小的、不应存在的硬物。

她的心猛地一跳,一种职业性的警觉瞬间拉满。

调整放大镜的光源和角度,让光线更集中地照亮幽深的耳道。她用更细的、尖端带有细微锯齿的镊子,屏住呼吸,极其轻柔地深入,避免对可能存在的微小物证造成损伤。动作耐心而谨慎,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只有窗外持续的雨声和器械与骨壁摩擦的微弱声响。几分钟后,一枚沾着少许黄褐色耵聍、比芝麻粒大不了多少的银色方形芯片,被小心翼翼地夹出,放在了无菌托盘上。

芯片在无影灯下泛着冷冽的、不属于生物体的光芒。更让她瞳孔骤然收缩的是,借助高倍放大镜,她清晰地看到,芯片光滑的背面,用激光刻着一行几乎需要显微镜才能看清的、花体风格的英文字母:

S.T.‘s Echo

苏棠的回声。

林夏的呼吸有瞬间的凝滞。苏棠?那位近年来声名鹊起、几乎本本畅销,以洞察人性阴暗面和心理细节描写著称的悬疑小说家?她的笔名缩写,怎么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在一个连环杀人案受害者的耳道深处?

是模仿犯的挑衅?是针对苏棠的某种栽赃陷害?还是……某种她此刻无法理解、更加深邃和危险的关联?

一股寒意,比解剖室的空调冷气更甚,悄然顺着她的脊椎爬升。

就在这时,解剖室厚重的金属门被猛地推开,带着一股潮湿的雨气和来自外界的紧张氛围。负责此案的刑侦支队副队长赵峰站在门口,头发和肩头都被雨水打湿,脸色凝重得能滴出水来,眼神里充满了困惑与急切。

“林主任,打扰一下。现场又有新发现。”他声音干涩,语速比平时快了不少,“城北,‘蓝调’酒吧后巷的垃圾堆放点,清洁工发现另一具女尸。同样被那种透明塑料薄膜包裹,包裹手法和打结方式,初步判断与‘雨夜屠夫’高度一致。”

林夏心头一沉。连环杀手在短时间内连续作案,并且改变了惯常的抛尸地点?这不符合这类罪犯通常的心理画像和行为模式。

“但是,”赵峰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神复杂地看向林夏,仿佛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连自己都无法相信,“法医现场初步勘查,发现了一些……非常诡异,完全不合逻辑的矛盾点。需要你立刻过去确认。”

林夏脱下染血的手套和手术服,动作利落地进行手部消毒。“具体什么矛盾?”她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内心已经绷紧。

赵峰深吸一口气,似乎需要鼓足勇气才能说出下面的话:“新发现的这具尸体……技术队现场初步采集的指纹,与我们数据库里记录的、三小时前你正在解剖的那位‘已知’受害者李雯的指纹……完全匹配。”

林夏的动作瞬间僵住,消毒液冰凉的触感停留在皮肤表面。

“你说什么?”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赵峰的口误,“指纹匹配?哪一具匹配哪一具?”

“新发现的这具,”赵峰强调,语气中充满了荒诞感,“她的指纹,匹配了你正在解剖的这位‘已知’受害者李雯的身份。但是……”他加重了语气,“但是她的面部特征、体型骨架、甚至部分体表标记,却完全对不上号!而你现在手边这具……我们暂时无法确认身份,她不是李雯。”

两具女尸。身份特征出现了诡异的、物理层面上的互换?

林夏脑海中瞬间闪过刚才那枚刻着“S.T.‘s Echo”的芯片。冰冷的寒意不再是爬升,而是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这不再是简单的连环杀人案,背后隐藏的东西,可能远超她的想象。

她迅速拿起那枚微型芯片,用专用证物袋封好,递给赵峰:“这是在第一位受害者,也就是台上这具‘非李雯’尸体耳道里发现的。立刻送去技术队做数据恢复和来源分析,优先级最高。”她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另外,通知技术队,对两具尸体的所有生物样本进行加急比对,尤其是表皮移植和指纹区域的微观痕迹鉴定,我要知道这种‘互换’是怎么做到的,是死后人为操作,还是……其他可能。”

赵峰接过证物袋,看到上面那行细小的刻字,脸色更加难看,嘴唇动了动:“这是……苏棠?那个作家?这……”

“先别声张,严格保密。”林夏打断他,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保护好现场,我马上过去。”

赵峰重重地点了下头,转身快步离开,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

林夏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被暴雨模糊的世界。玻璃上蜿蜒滑下的雨水,像一道道扭曲的泪痕。李雯的指纹,出现在另一具陌生的尸体上。而一具无名女尸,却占据了李雯的“位置”。还有那枚指向苏棠的芯片……

混乱,诡异的混乱。但这混乱之中,似乎又隐藏着某种她尚未捕捉到的、冷酷的秩序。

她拿起自己的勘查箱,深吸一口气,推开了解剖室的门。外面的世界,风雨正疾。

同一片笼罩城市的暴雨之下,在另一端可以俯瞰整条母亲河与城市中心璀璨夜景的高层公寓里,却是另一番景象。恒温恒湿的系统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舒适,厚重的隔音玻璃将喧嚣的雨声彻底隔绝在外,只留下一种被精心营造出的静谧与奢华。

苏棠端着一杯醇厚的红酒,赤脚走在柔软昂贵的阿富汗手工地毯上。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灯火在密实的雨幕中晕染开一片模糊而斑斓的光海,如同被打翻的调色盘,有一种失真的美感。室内音响系统流淌着慵懒而感性的爵士乐,沙哑的女声吟唱着关于爱情与失去的往事,与她社交媒体上精心经营的“人间清醒”、“理智至上”的畅销书作家形象完美契合。

她刚结束与出版社编辑的通话,敲定了新书《完美替身》最终版的宣传方案和发行日程。此刻,她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正打开着一个空白的新建文档,光标在标题位置闪烁。她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停留片刻,然后敲下了一行字:

《替身法则:第一章镜像之尸》

文档里的文字开始流淌,带着她特有的、冷静克制却又在字里行间充满张力的风格:

“他们总以为,替换一个人,只需要一张足够相似的脸,一段模仿到位的言行。愚蠢而肤浅。

真正的替身,窃取的是生命的轨迹,是皮囊之下那些被法律、亲情、社会关系所锚定的、独一无二的生物印记——指尖独一无二的螺纹,骨骼X光片上无法复制的弧度,甚至耳道深处,那无人知晓的、承载着最终秘密的微小芯片……

当A的指纹长在B的手掌,当B的胎记出现在A的脚踝,当所有常识与科学鉴定都在尖叫着‘这不可能’时,真相,才在一片认知的废墟中,露出了它嘲讽而冰冷的微笑。”

她停下敲击,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深邃的目光投向窗外迷离的雨夜,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像是嘲讽,又像是期待。

这时,放在桌面一角的、一部没有任何品牌标识的纯黑色手机,屏幕无声地亮起,显示收到一条来自未知号码的加密信息。信息内容经过解密后,只有简短的两行:

“茧房已开启。蝴蝶振翅。清理者已出动。”

苏棠脸上那抹慵懒的、属于成功作家的面具瞬间消失,眼神变得锐利如刚刚出鞘的刀锋,一股冰冷的气息从她周身弥漫开来。她走到窗边,仿佛能穿透这厚重的雨幕和遥远的距离,精准地“看到”那座在城市另一端、在雨夜中沉默矗立的法医中心大楼。

她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被室内的音乐声完全吞没,却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林夏……是时候了,该找回我们丢失的东西了。”

她转身,从梳妆台上拿起一个设计极其简约、没有任何标签的磨砂玻璃瓶,里面盛着淡琥珀色的液体。她对着空中,轻轻按压了一下喷头。

细密的水雾弥漫开来,散发出一种奇特的、层次分明的香气——前调是清冷孤寂的雪松与薄荷,瞬间带来一种清醒的刺激;中调却隐隐透出一丝铁锈般的血腥气,若有若无,勾人心魄;而后调,则沉淀为一种仿佛来自记忆最深处的、陈旧纸张与温暖婴儿**混合的、令人感到莫名心安又隐隐不安的复杂气息。

这是她的“记忆诱捕剂”,特制的香水。配方源于她费尽心力从孤儿院残存档案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来的线索,混合了能刺激边缘系统的特定信息素。

她不知道它是否真的能穿透时空的阻隔,穿透法医中心那冰冷的墙壁和严谨的逻辑,唤醒那个此刻正站在解剖台前、与死亡无声对话的、遗忘了过去的女人。

但她必须试一试。

因为暴雨已经落下,茧房已然开启。命运的丝线再次收紧,而她们,都是早已被标注、被困在其中的蝶,要么破茧而出,要么……彻底湮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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