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尔加一行人重新上路了。在出发时,她们兴致勃勃地谈论在找到春日集市后要买些什么,可她们还没走出多远,一场措不及防的离别浇灭了巫师们内心的雀跃——从离开杜鲁门起就跟随者巫师的一匹马死了。
化开的雪和春日连绵不绝的雨将土地变得泥泞又柔软,泥土将石块隐藏于身下,可当马蹄踏在上头时,柔软而松散的泥土又被马蹄贯穿。于是,某个不经意的时候,居宿于春泥怀抱的碎石令马打了个踉跄。在摔倒后,那匹名叫路易斯的马便再也爬不起来了,它的腿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扭曲地瘫在地上,像是一截折断的树枝,路易斯完好的三条腿不断地挣扎着,它痛苦地发出嘶鸣声,眼里满是泪。面对凄惨的路易斯,奥尔加悲痛万分。她从未将马匹当做牲畜,而是一直将其作为自己的亲人,可事到如今,她清楚地知道,离别已经无可避免了:一匹马在护院中跌伤都只有死亡的结局,更何况是在野外呢。
不单单是奥尔加,萨兰切尔和加尔文也难以自持地在一旁流着泪。路易斯是马匹中年纪最大也最为温顺的那匹,它的额前有抹白色,每年冬天,巫师们给马匹们擦雪时,她们总会下意识以为那几抹白是雪。而路易斯从来都只是沉默地任由巫师们抚摸它,即使被擦痛了它也不会生气,它只是在原地哼哼两下后扭开头。再也没有路易斯这样顺良的马了,它个头高,总是驭着最多的行囊,总是淋最多的雨。它不调皮、不给众人添麻烦,也不撒娇。因此巫师们总是会在抚慰马匹的时候忘记路易斯,但它也从来不恼怒,它只是站在一旁,静静地等着下一次出发。
它不再会有下一次启程了,路易斯只能就此停下。奥尔加跪坐在坍塌的马匹身旁,她抱着路易斯硕大的、痛苦地喘着气的头想要宽慰一下这匹已被死神盯上的马,可还没等她开口,泪便先一步传达了她的悲伤。当奥尔加的泪落在路易斯脸上时,这匹本来躁动不已的马安静了——它实在是太温顺了,哪怕它现在正受着苦,可当它的主人落下泪后,它便自发地沉默了下来,并伸出自己厚而温热的舌去舔舐主人的手。
在路易斯舔舐了两下奥尔加后,奥尔加便抽走了自己的手。她痛苦万分地对萨兰切尔伸出手,她示意对方将刀递来,然后尽可能快速且用力地割断它脖颈下跃动的血管——决不能让路易斯活着留在野外,如今已经开春了,饿了一个冬季的野兽必会开始围猎,一旦它被留在这儿,它必将被活生生地分食!在亲手葬送路易斯的过程中,奥尔加没有哀嚎,她只是张着嘴艰难地呼吸着,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不断有气流被她吐出。她的眼泪落满了自己的手。而在这双湿润的手中,血和泪早已不分彼此。
奥尔加一行人没有掩埋路易斯,直至这匹恭顺的马倒下为止,她们才意识到它究竟有多么巨大和沉重,即便是巫师三人一齐发力也抬不起它。最终,三人只能沉默着卸下路易斯身上的行囊,在解开了那些包裹后巫师们才发现,它实在背负了太久的负担,以至于它的遗体上都留有行囊的压痕。
在奥尔加一行人背着沉重的负担迈出送别了路易斯的小径时,如炊烟般细密又飘摇的春雨悄无声息地停下了。多日未出现的太阳重新突破云层。它将光辉洒向了森林,洒向了大地,使河水散发出粼粼的波光。当风刮过时,打入冬起便深埋于土地的霉味被吹散了,涌入鼻腔的,是植物穿破土地时翻起的腥味。奥尔加似乎是被这气息呛到了,她难耐地抽了抽鼻子又抹了把脸,即便如此,泪痕依旧如苔藓般攀在她的脸上。奥尔加对担忧地看着自己的两人轻声说:“我们必须要加快脚程了。因为我们不单单要买吃食,还要买匹新的马。”
萨兰切尔和加尔文都没有安慰她,她们只是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同意奥尔加的想法——更重要的是,二人也不知从何安慰。又或者说,她们二人的内心也满是悲痛,只是她们的痛苦尚可盛纳于心中,而奥尔加的悲伤已经溢出了她的身,甚至将她那因担忧死亡而千疮百孔的心再次撞出几个洞。
得益于奥尔加一路上绘制的地图,当三位巫师赶到附近的村庄时,为迎接春耕而举办的集会恰巧还有几日就要结束。三人在村庄附近寻了个人迹罕至的树林,她们将行囊放在了树下,再把两只疲惫的马牵到了行李旁。奥尔加为马儿施展了隐秘术,即便如此,她还是担忧地叮嘱道:“我们得早去早回,隐秘术只能隐藏它们的踪迹却无法隐秘别人的,现下马儿正因同伴的死亡心碎不已、恐惧万分,如果我们离开后有人路过这儿,它们会吓得直接跑走。”
“为何不将马儿拴起来呢?”加尔文问道。
正在行囊中寻找东西的萨兰切尔严肃地告诉他:“拴起来?你别忘了,隐秘术只能藏匿踪迹,不能消除声音,如果它们被吓得想要跑走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它们必将发出嘶鸣声。到时候就会有人发现这儿有马,还是被栓起来的、一定被人驯养着的马,之后他们就会意识到自己之前没有发现这些庞然大物时的怪异,那些人可能会因此在附近等待,试图埋伏我们……而哪怕那些人蠢到了极点、没有察觉到怪异,他们在看见无主的马后也会偷马,既然如此,还是让马自己跑走吧!”
话音刚落,萨兰切尔便从行囊中翻出了一个精巧的盒子。她将盒子交给奥尔加,在奥尔加打开盒子翻找的时候,萨兰切尔对加尔文叮嘱道:“我们要分工买东西,这样快些。我和小姐负责去买草药、锅、布料,还有干羊粪,草料也归我们买。而你,你要负责去买马。”
“我?!”加尔文难以置信道,“但我又不会挑马,我也不常和马打交道……这件事怎么想都是由你们做才比较好。”
萨兰切尔摆了摆手,她脸上写满了烦躁和无奈:“是啊,当然是我们做这事比较好,但谁叫很多商人宁可将马卖给不知未来是否会侵略自己的异乡男人也不愿卖给自己认识的女人呢。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我们既不打仗也不巡逻,不需要马跑得快,也不需要马足够机敏,你只要挑一匹性格温顺又能驮物的马就好。这你应该还是会挑的吧?”
虽然萨兰切尔的话很是轻描淡写,但加尔文的回答依旧有些犹豫:“这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至于钱财——”这时候,奥尔加开口了。她将盒子中的一串东西塞到了加尔文手中:“拿着吧,加尔文,这是远比货币更通用的东西。拿这个和他们交换就好。”
加尔文接过奥尔加递来的事物,他将东西放在手心,同时不由得愣住了——那是一串成色极好的珍珠手串,可对于加尔文这个出身苦寒的人来说,他甚至认不出手心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若不是奥尔加开口为他介绍,他恐怕还以为这是什么鱼类头颅里的结石。在加尔文观察手串时,奥尔加告诉她:“这是萨兰切尔祖父留下来的珍珠首饰,他过去在海边做工,偶尔会为了生计潜入海中搜集蚌壳寻找珍珠,这些是珍贵到他舍不得卖、选择留给后代的那部分珍珠。它们价格昂贵,换下一匹马应该是够的。拿它去买马吧,那些商人哪怕只是为了换走这些东西,也会不遗余力地为你介绍他们的马。”
在知道手上东西的来历后,加尔文深吸了一口气,他难以置信道:“等等,拿这东西买吗?这东西极其珍贵,而且听你这么说,它们还有不少纪念意义才对啊!”
“但现在我们需要的是马,首饰对我们来说毫无意义。”萨兰切尔插着腰告诉加尔文,“如果你觉得把这些东西都交给别人很可惜,那就尽你所能地杀价好了。记住,我们要的是可以驮物的马,别被商人天花乱坠的介绍冲昏了头,知道了吗。”
当加尔文牵着马回到一早约定的地方时,他看见的是萨兰切尔和奥尔加的背影。不知为何,这两人正围在马的旁边,各种锅具草料杂乱地堆在地上,另一匹马则无声地嚼着地上的草料,它小心翼翼地看向自己同伴、两位巫师所在的方向,湿漉漉的眼里满是好奇和紧张。
“怎么了?”加尔文问道,“韦伯身上出了什么事吗?”
闻言,萨兰切尔和奥尔加侧开了身子,在侧开时,萨兰切尔还发出了一声莫名的抽气声。奥尔加对加尔文露出了一个难以言说的神情,她的面容中有着担忧和不解,还有着许多困扰。加尔文不理解二人为何如此,他看向那匹之前被围着的、名叫韦伯的马,并上下扫视了马好几眼,浑然不觉得有哪里不对。
但不应如此,若没有哪里不对,萨兰切尔和奥尔加坚决不会露出这般古怪的神情。在巨大的不解中,加尔文决定将一切怪异归结于自己:他觉得是自己站得太远了,以至于没有发现韦伯身上的异常。于是他牵着新买的、怯生生的马大步朝二人的方向走去,而没走出几步路,加尔文就看见韦伯不适地甩了甩身体,它背上的布袋因此晃晃荡荡。
……布袋?加尔文愣住了。他分明记得,自己和另外两人在刚找到了这处静谧却又靠近村庄的丛林时就为两匹马卸下了身上的重担,别说袋子,奥尔加甚至将马鞍和缰绳都一并摘下了,为的就是能叫两匹马能好好地放松一会儿。既然如此,为何会有布袋在马儿身上?加尔文不认为那是奥尔加和萨兰切尔刚捆上的,毕竟将布袋固定在马背上的绳结不是二人贯用的手法,更何况,若真的是她们二人做的,那她们何必露出那般惊讶又苦恼的神情呢。
加尔文站在了原地,他将双手抬至身前,并朝二人露出自己的掌心——这个动作既意味着自己什么都没做,也意味着等一等——在经过短暂的停顿后,加尔文小心翼翼地问:“我内心升起了不好的预感,而这些难以言说的不幸直觉似乎都有源头:那个布袋里是什么?”
“你的预感还真是精确。”奥尔加皱着眉头苦笑道,“但用不幸来形容未免有些过于苛刻了……”
“孩子。”萨兰切尔在奥尔加说完话前便一锤定音道,“布袋里有一个孩子。”
加尔文倒吸了一口气,内心升起了诸多他自己都不知从何而来的惶惶和忧虑,与此同时,他下意识地朝布袋走去。当加尔文反应过来时,他已经站定在了布袋前。奥尔加为他轻轻拉开了那个破旧且无比单薄的口袋,于是,破旧而粗糙的襁褓以及襁褓中睡得很是香甜的孩子一下子晃入了加尔文的眼。加尔文的内心满是动荡,他不由得发问道:“哪来的孩子?!”
“小声点!”萨兰切尔咬牙切齿道,同时,她猛地敲了下加尔文的头:萨兰切尔敲人的方式很奇特,听起来只是闷闷的一声轻响,可被打的人却能感到实打实的疼。在加尔文龇牙咧嘴地捂着自己脑袋吃痛地抽气时,萨兰切尔严厉地压低声音对加尔文说:“你是想吵醒这小孩吗!”
眼看二人要打起来了,奥尔加赶忙劝道:“不,我觉得没什么事……这小孩睡得实在太熟了,韦伯晃了好几次她都没醒,我们说话应该也吵不醒她。”
虽然奥尔加这么说了,但加尔文还是压低了声音,他捂着脑袋再次问:“究竟怎么回事?这孩子到底哪来的?”
奥尔加露出了相当疲惫的神情——这很难得,因为她总是看起来对一切事物都游刃有余,这是加尔文第一次看见她露出如此显而易见的疲倦——她不自觉地用手揉搓着自己的胳膊,这意味着她很是不知所措:“不知道,我们一回来时就发现韦伯身上有个布包,我们和你一样摸不着头脑。”
加尔文一脸茫然,他对此实在是过于困惑了:“但,我们不是给马上了隐秘术吗,为什么会有人把小孩捆在这儿?”
正头疼地按着自己脑袋的萨兰切尔叹了口气后说:“所以,我和小姐都猜,把孩子捆在这儿的要么是个巫师,要么是个有巫术天赋的人……她必是看破了隐秘术,不然她绝不可能发现韦伯,然后还把孩子捆在上头!”
萨兰切尔话音刚落,加尔文便以一种近乎喋喋不休的方式追问着:“那我们要怎么处理这个小孩?她是被遗弃了还是只是被她的父母暂时放在这儿?”
“天啊,天啊!”萨兰切尔崩溃地抓了抓头,“我们对此也还一头雾水呢,你为什么要这么急切地刨根问底?”
加尔文无法回答萨兰切尔,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因为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就心生恐惧。面对萨兰切尔的反问,他只是不知所措地僵在了原地,不自然地将自己的下唇咬得开裂,一丝丝血顺着唇游到了他的口中、他的喉头,直至让加尔文的嘴里充满鲜血的味道。在二人对话的时候,一直站在韦伯身旁的奥尔加犹豫着伸手将布袋中的孩子抱了起来。
虽然奥尔加的动作非常犹豫,但当她触碰到孩子的瞬间,她便坚定地将孩子拢在了怀中。在轻微地调整了下孩子睡在自己臂弯中的角度后,奥尔加便极其娴熟地开始晃起了身子。她用身体充当摇篮,让本来就安睡的孩子睡得更沉了些。奥尔加看着这个小小的孩童,她低垂着头,眼里满是悲悯和痛心。另一边,萨兰切尔和加尔文依旧争吵着,韦伯则默默地走到了另一匹马身旁,自己的同伴开始嗅闻起被加尔文带回来的新马的气味,新来的马不安地站在原地,任由两匹马围着自己观察。
在轻柔的春风中,注视着孩子的奥尔加如河流中的巨石般巍然不动,她久久地将其环抱在胸前,直至孩子的温度穿越了残破的襁褓和她的外衣、抵达了她的心头,直至这个瞬间,奥尔加才大梦初醒般回过了神。在经过短暂的空白后,奥尔加开口说:“无论如何,一直面面相觑是找不到事情的解法的。”
看见萨兰切尔和加尔文转头看向自己后,奥尔加才继续说:“我们无从知晓将她留在这儿的人究竟有何苦楚又有何用意,总之,这个孩子十之**是被遗弃在此的。但不得不说,她确实也有可能——虽然这可能极小,但它确实存在——我的意思是,她的父母有可能是因为带着她不方便做事而将她留在此处。他们可能会在办完事后回来找她,就像是我们回来找马一样。因此我想,我们现下最该考虑的是,如果她的父母确实不会回来了,那我们要如何安置她?”
“她的父母不会回来了。”萨兰切尔抱着手小声道,“看看那用麻布做成的襁褓吧,她父母的家境必然算得上是差的,而一个家境不怎么好的人一旦放下了手中的孩子,那必然是存了遗弃孩子的心。”
加尔文皱着眉头提议道:“我们将她交给村里的守卫怎么样?守卫们应该知道村子里谁家没有儿女,让他们帮忙给孩子找领养再合适不过。”
萨兰切尔不认同加尔文的话:“且先不提我们要如何同守卫解释这孩子究竟是哪来的,就算守卫帮着孩子找到了领养的家庭,那我们要如何保证这孩子未来的生活呢?”
加尔文不解地反驳:“我们不需要保证她未来的生活呀,大家都有自己的命运,我们愿意为她找领养已经算得上是仁慈义尽了,我们本就没法保证她未来的生活——她不是我们的孩子,不是我们的责任。”
萨兰切尔没有说话,她只是倚着树,脸上写满了不快。正在此时,奥尔加轻声开口:“实际上,加尔文,我想没有人会领养她。这个孩子身形扭曲,身上满是疮疤,即便是无儿无女的家庭,也不愿养一个这么容易夭折的孩子。”
听了奥尔加的话,加尔文下意识探出头去,而奥尔加也适时地用手指挑开了包裹着孩子的麻布。她侧过身子,让光照在孩子的身上。在看清了孩子皮肤上的状况后,加尔文不由得喃喃道:“这么会这样?”
加尔文是家中的长子,他清楚一个算不上健壮但至少健康的孩子应该是怎样的,他更清楚,眼前孩子身上的伤必然不正常:孩子臀部的地方满是疮,胳膊和腿上则是被粗糙的麻布蹭破的痕迹,同时,孩子的四肢有着不同程度的扭曲和畸变。加尔文感到触目惊心,他一面摇着头一面移开了眼,安睡中的女孩身上的伤叫他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萨兰切尔没有凑过来观察孩子:她一早便同奥尔加透过麻布的缝隙看过孩子了,不然,她和奥尔加不可能那么确凿地用“她”来形容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她因此清楚孩童身上的伤有多么严重,她实在不忍心再看一次那有些畸形的身躯。反而是奥尔加一直垂着眼,她通过孩童身上的伤口推敲着孩子的由来:“遗弃她的或是一对夫妻,也或许只是一位母亲——无论如何,她身边必然有着承担了母亲职责的人。毕竟这孩子的臀上虽然有疮却也有上药的痕迹,虽然瘦削却到底没有饿死,因此必然是有人在照顾和哺育她。那人可能在逃离什么也或许是在追赶什么,总之她步履不停,无法在孩子排泄的时候停下来给孩子擦拭身子,她只能将那些污秽捂在襁褓中,直至孩子的身上出现疮。也是因为如此,孩子几乎没有下地的机会,所以她的四肢才会出现了扭曲和畸形,看起来模样有些怪异。”
“所以……所以这个孩子根本不是睡熟了,她是没有力气睁开眼睛。”加尔文自言自语着。
“而她的父母也必不会回来了。”萨兰切尔补充道,“她们带了她一路,却在这时候放下,必然是因为她们已经无力坚持。”
一时间,沉默环绕着众人,悲怆如一只不安分的鸟一般栖息在人们心头。在萨兰切尔和加尔文梳理着内心繁杂的思绪时,奥尔加率先开口了。她说:“我不知你们作何打算,但我希望留下她。”
“可我们要怎么养活她?”萨兰切尔难得对奥尔加发问,“小姐,她这个年纪可吃不下东西,她要喝奶,要□□细的食物,我们长期在野外走着,我们要从哪能弄来这些?而且,她身上的病疮也要处理,我们可没有那么多药呀!”
奥尔加平静地回答,仿佛她早早做好了打算:“她已经长出牙了,兰洽,这意味着她可以吃些流食,只要对食物多加处理我们就能填饱她。至于药物——我知道如何区分草药,我可以治疗她。”
加尔文也罕见地对奥尔加的提议表达了踌躇,毕竟,此时她们面对的是一个孩童,而不是一个小猫或是小狗:“奥尔加小姐,我觉得这件事还需要再深思熟虑一下……”
话音刚落,昏睡中的孩子突然哭了起来。在孩子发出啼哭的一瞬间,萨兰切尔急忙伸手将奥尔加怀里的孩子抱到自己手上。萨兰切尔将孩子竖着抱,同时一下下地拍着孩子的背,嘴里还念念有词的,好像她对照顾孩子这件事也相当熟悉。孩子突如其来的哭泣让加尔文要说的话屏住了,他愣在原地,手足无措的同时面上流露出肉眼可见的愧疚。加尔文不安道:“她、她这是听懂了吗?我不是说要把她遗弃,我只是觉得这些是不能这么草率。”
奥尔加拍了拍他的肩以作宽慰,她说:“不,和你没什么关系。我在抱着她时就感受到她的手脚在襁褓中动,她本身就要醒了,而非是被你的话吓到。”
即便奥尔加这样说,加尔文面上的愧疚依旧未褪下多少。奥尔加没有安慰他,毕竟现下,有更要紧的事等待她处理。奥尔加对二人说:“我真心希望可以养育她,毕竟,她的母亲也是通过与她分别为她谋求一条生路。”
奥尔加的话让二人都愣住了,萨兰切尔和加尔文都沉默了片刻,她们清楚,此话一出,她们便没有理由再反对奥尔加的提议。但好在萨兰切尔和加尔文在内心深处也可怜这个孩子,萨兰切尔之所以反对,是因她担忧带孩子上路会增加太多不必要的麻烦,而加尔文的反对,仅仅只是因为他内心膨胀着无数的不安。但事已至此,在片刻的无言后,萨兰切尔开口说:“既然如此,我们就该买些新的布料了。哦,还要买些药,另外还要买些精细的事物——说来,我们是否要给她买上只小马?”
“我觉得有些着急了……她连走都不会走呢,这时候买马实在是太早了。”加尔文反对道。
奥尔加感激地看着二人,泪水在她的眼中打转,让她的视线变得模糊不清。在轻轻地吸了两下鼻子后,奥尔加拍拍手宣布道:“那么,我们便是三票通过了——这孩子将被留下,我们将养育她长大,成为她没有血缘的父母。”
萨兰切尔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于是奥尔加又转头看向加尔文。在这个紧要关头,加尔文内心压抑着的不安终于爆发了,他不自觉地发着颤,在奥尔加不解又关切的目光中,加尔文发问:“我们真的能做好父母、真的有资格养育一个孩子吗?”
在深呼吸一口后,奥尔加不留情面道:“难说,加尔文,这实在难说。是否能成为一个好的家长并非是由我们自己能决定的——不是所有的情感和努力在投入后都能被对方所吸收和感知到,我们要做的只是问心无愧而已。”
“问心无愧吗。”加尔文困惑地重复道,“其实我没怎么明白,但,好吧,我会努力负起责任的。”
加尔文过于认真的担保让奥尔加轻笑一下,小小的酒窝重新点在她的脸上,让她整个人看起来焕发生机。在止住笑后,奥尔加认真地说:“是了,加油吧——我们将在这里等待五天,若五天后孩子的父母没有回来,那我们就带她走。届时,我们必须担起责任来。这孩子不是一匹马,我们不可能和对待马一样,放任她自由地在外觅食,但同时我们要努力将她养育地比马儿更将健壮;这孩子不是野狗,我们不能任由她随意游走探索,但同时我们要让她有着比野狗还要敏锐的感受。我们要照顾她的饮食起居,确保她健康;我们要在她长大后教导她认识世间万物,尽可能地给予她所需的无限的爱和关心,包容,以及照料。”看见二人对自己点了点头后,奥尔加才接着说,“我想,现下最重要的,应该是给这孩子起个名。”
五年后的某天傍晚,加尔文后知后觉地放下了手中只有自己才能看懂的图画笔记,在思索了片刻后,他迟疑道:“我似乎和自己最初的想法背道而驰了。”
正在修补绒布玩偶的萨兰切尔头也不抬,她发出了一声“嗯哼”,然后说:“怎么了?”
“我最早是想把巫术储存在人以外的地方,后面研究出来的却是让巫术在其它事物上展示的杖子。”加尔文掰着手指数着,“前两年我好不容易根据木杖的原理改造出了火石,我终于找到方法把巫术储存在其它事物上了……可如今我却在用这种方法做给孩子用的东西?”
萨兰切尔瞥了加尔文一眼,她的视线里写满了莫名其妙:“那又怎么样,说到底你的想法还是实现了,这算什么背道而驰。而既然你说到了火石,那我就得说说你,你就不能把火石的温度弄得再低点吗,你看穆里尔的玩偶差点就烧起来了。”
边说着,萨兰切尔边晃了下手中的玩偶,玩偶外层的绒布用的是萨兰切尔的旧衣服,内里填充的杂草是奥尔加找到来的。奥尔加将衣料和杂草改成了一个模样既像羊又像兔子的玩偶,这个玩偶对于长期流浪于荒野的巫师们算得上是无用至极,可它对孩童却无比重要。萨兰切尔之所以正在修补它,就是因穆里尔——这是奥尔加一行人为自己没血缘的后代起的名——的身体实在太差,她总会在睡觉时被自己的梦魇着,迫于无奈,巫师们只好为她缝制一个玩偶,以便于她在睡梦中有事物可以依靠。又因为穆里尔的身体实在是太过羸弱,为了让这个虚弱的、手脚冰凉得总叫人怀疑她是否死了的孩子能稍微沾染上些温度,加尔文研制出了火石,并将其放置于玩具内。火石是由火焰术加注在金鸦眼上形成的,如此这般,金鸦眼虽然不会呈现火却能萦绕火的温度,加尔文想要以此让穆里尔取暖,可不知怎的,火石上的温度总是不受控,比起取暖,火石更常将穆里尔的玩偶烫出一个窟窿。
但在此之外,火石实在是个太好用的小道具。有了火石后,即便是冬季巫师们也能在火石的温暖下趴在雪地中搜寻埋在雪下的鸟蛋和野果,她们也不再担忧食物被寒风吹凉,马儿们要吃的干草也可以用火石烘烤而不必担忧被烧着。火石实在是个太完美的巫术道具了,加尔文唯一不太满意的便是它的名字:加尔文为火石起了诸多名字都不满意,于是,他只好将命名权再次交给奥尔加,加尔文本以为奥尔加会为火石起个高深莫测的名字,但奥尔加在看到它的第一瞬间便脱口而出了“火石”二字,于是,人世间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巫术道具有了如世间第一柄巫师法杖一样朴实的名字。
时间回到现在,加尔文无奈地告诉萨兰切尔:“我又控制不了火石的温度,我能把火焰术用金鸦眼呈现已经很了不得了。”
萨兰切尔耸耸肩没有说话,她将自己补好的玩偶提溜起来晃了晃,同时将小玩偶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在确定缝线不会散开、也没有别的地方需要缝补后,萨兰切尔将小东西放在一旁。她伸了个懒腰站起来,在活动开筋骨后,萨兰切尔要开始准备晚餐了。
萨兰切尔将早就准备好、如今已经晾凉的鱼肉拨成丝,她先将肉丝放在一个小锅中,再将小锅放在一旁已经灭了火却仍有余温的木材堆上慢烘——这是奥尔加想出来的方法,先将肉煮熟并拨散,再烘得干干的,这样鱼肉就能保存很长一段时间。最重要的是,这种松散的肉适合给孩子拿来做零食。萨兰切尔一面用勺子按压鱼肉一面告诉加尔文:“下一次玩偶再破我们就得做个新的了——拿你的衣服做吧,上次用的就是我的衣服,不该再用我的。”
“行吧……”加尔文嘟嘟囔囔道,“反正我刚好有件衣服已经破得不能穿了,不拿来做玩偶也是拿来给马做垫背巾。”
正在这时,一柄木杖拨开了二人身后的灌木,奥尔加抱着穆里尔从中走出,她颠了颠怀里的孩子,然后对二人说:“看,看穆里尔找到了什么?”
“大蒜!”穆里尔迫不及待地举起手上的东西展示给二人看。
“真厉害!”加尔文相当捧场,“是你自己找到的?”
穆里尔用力地点了点头:“嗯!我找到的!”
正翻炒着鱼肉松的萨兰切尔转过了头,她对穆里尔喊道:“穆里尔,我已经帮你把木木修好了!”
听到这话,穆里尔赶忙丢下了手中的大蒜。她跑到石头边,将放在上头的名叫木木的玩偶欣喜若狂地抱在怀里。奥尔加则弯下腰捡起地上的大蒜,她拎着大蒜坐到了萨兰切尔的身边并问:“要加点大蒜吗?”
“你先试试看吧。”萨兰切尔用手指从已经炒散的肉中挑出了较凉的部分喂给了奥尔加,“你尝尝看要不要调味?”
奥尔加认真的抿了抿口里的肉松,在思索片刻后,她将手里的木杖递给了萨兰切尔,另一只手则伸手去那萨兰切尔手里的勺子。奥尔加无奈地告诉萨兰切尔:“还是我来吧,我觉得不单单是调味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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