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图”项目组的气氛,因李溯的到来,仿佛被投入一颗虽未激起巨浪、却持续改变水流的石子。
这个原本如精密仪器般运转的团队,如今在经过那间新辟出的独立办公室时,总会不自觉地将目光投向那扇大部分时间紧闭的门。
玻璃幕墙外城市的霓虹,似乎也无法穿透那里面的沉静。
林知闲依旧是无可挑剔的项目负责人。她推进进度,沟通协调,甚至在李溯以那份特有的冷静提出不同看法时,也能报以恰到好处的微笑,将任何可能的不快消弭于无形的专业态度中。
她的社会性程序运行得天衣无缝,像一层光滑坚硬的壳。
但壳下的世界,只有她自己知晓正被如何扰动。
李溯不像是一个急于证明自己的闯入者,更像一位耐心且技艺高超的调音师,总在她思维乐章行进到某个关键节点时,出现,然后精准地拨动一根她未曾留意的弦。
有时是一封邮件里,看似随意附上的、与项目无关却指向某个数学哲学悖论的链接;有时是在集体讨论陷入僵局时,一句轻描淡写便能撬开全新视角的提问。
她是不是在我大脑里装了监控,这精准投喂的架势,我老了她给我推保健品我能坚守住么?
更让林知闲感到一种隐秘不适的,是李溯那种“恰到好处的出现”。
比如现在。为了一个纠缠她整个下午的数据异常,林知闲几乎将数据库翻了个底朝天,烦躁感如同细密的蛛网,开始缠绕她的理智。指尖敲击键盘的力道不自觉地加重。
白大褂的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小臂流畅的肌肉线条,显得干练又利落。显示器幽蓝的光映在她微微绷紧的下颌线上。
一股清冽的雪松与微苦柑橘的气息悄然漫入她的感官范围。,那味道清新而冷冽,却让她后颈细小的汗毛突然竖了起来。
“这个风险评估模型,第三假设链的推导很精妙。”李溯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林知闲专注的屏障。林知闲敲击键盘的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顿。
李溯的指尖越过她的肩线,虚点在屏幕上某段复杂的代码处。“试试用傅里叶变换过滤掉常规波动背景噪声?或许能有发现。”
她提出的方法,林知闲并非未曾考虑,却因其计算繁琐而被暂时搁置。李溯的提醒,精准得像是在她大脑的进度条上做了标记。
啧,连我‘暂时搁置’的借口都看穿了?李顾问,过分了解你的同事,在职场算不算一种性骚扰?——智力层面的。
她转头,看见李溯正站在她身后,骨节分明的手指轻点着她屏幕上某段代码,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几分审视和玩味。“不过当变量X超过阈值时,有没有考虑过引入混沌理论的分形迭代?”
林知闲的瞳孔微微收缩,鼠标光标停顿半秒。她深吸一口气,转动真皮座椅,脸上是程序化的、无懈可击的微笑:“很好的建议,李顾问,我们会纳入考量范围。”她的语气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
然而,她却在李溯镜片后的眼眸里,捕捉到一丝极淡的、近乎欣赏的笑意。那笑意并非针对她的回答,更像是在欣赏她这完美防御姿态本身。这让林知闲心头莫名一紧。
解决问题带来的智力愉悦迅速冲刷了那片刻的不适。甚至,一种更奇异的感觉悄然滋生:在这个庞大而运转有序的机构里,似乎只有李溯能跟得上她思维的速度,能理解她构建逻辑王国时的野心与困境,甚至能预见她自己都尚未清晰意识到的障碍。
这种“被同步、被理解”的感觉,对她而言,是一种陌生而危险的诱惑。
李溯微微颔首,转身离开,但那阵雪松柑橘的冷香却仿佛有了重量,一直萦绕在林知闲的鼻尖。
林知闲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追随了片刻那个背影——步那人走起路来步履轻盈,白衬衫的袖口随意地卷起,露出结实的小臂,整个人透着一股说不出的优雅与从容
茶水间的马克杯还残留着前日冲泡的柠檬草香气,林知闲盯着杯壁凝结的水珠,听见自己心跳在空调嗡鸣中格外清晰。
这个新来的战略顾问,总能在她用三重加密的逻辑堡垒上,找到最薄弱的观测窗。就像上周三下午三点,当她为数据异常在数据库深海里泅渡时,那个声音又忽然响起。
“需要帮忙吗?”
林知闲猛地抬头,李溯不知何时已经在她工位旁,白衬衫袖口沾着咖啡渍,手里转着支没盖笔帽的万宝龙钢笔。
显示器蓝光在她镜框边缘镀了层冷釉,那支笔在虎口处转出银色的弧光,突然停住时,笔尖正指向她第五次失败的检索记录。
李溯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像琴弦震颤,“把噪声当作信号来解构。”
林知闲耳尖泛起薄红,鼠标滚轮滑动太快导致页面白屏的瞬间,李溯已经自然地抽走她手边的矿泉水瓶。
冰凉的瓶身贴着她发烫的腕骨滑过,金属盖旋开的轻响里,她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为什么是噪音?”
“你看过威尼斯玻璃工匠吹制千花玻璃吗?”李溯将瓶盖在指尖转了个圈,突然倾身靠近,温热的呼吸拂过她发凉的耳廓
“当高温熔岩里混入不可见的金属杂质,退火时就会浮现出意想不到的纹路。”
她的指尖最终落在她键盘空格键旁,轻点两下后坐直身体,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就像现在,常规波动里藏着你的数据幽灵。”
林知闲的心跳莫名加快,她转头看向李溯,却发现对方也在看着她,那目光深邃而明亮,仿佛能看穿她的一切。
“你……你怎么会知道?”她忍不住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困惑。
李溯轻轻一笑,声音低沉而悦耳:“因为,我一直在观察你,林知闲。”
林知闲的心头猛地一跳,她慌忙移开视线,却发现自己手心已经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一直观察?救命,这听起来更像变态了。但为什么……还有点带感?我的理智你快救一下啊。
当那个微弱的异常峰值终于在频谱图浮现时,林知闲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胜利的颤栗从尾椎窜上后颈。她转头想说什么,却撞进李溯含笑的眼眸。
窗外暮色给她的侧脸镀上金边,喉结随着吞咽动作轻轻滚动,她突然注意到对方今天换了灰蓝色领带——和她昨天会议文件袋的颜色一模一样。
“你……你故意的?”林知闲忍不住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恼怒。
李溯微微一笑,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转身离开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暴雨敲打着窗户,办公室只剩下林知闲一人。她正与一个模型整合的顽固难题搏斗,眉头紧锁,将一头长发揉得有些凌乱。迷宫般的代码墙将她困住,四处碰壁的挫败感开始啃噬她的耐心。
“咔哒”一声轻响,办公区的暖黄灯光次第亮起。林知闲下意识地回头。
李溯站在门口,手里握着一把滴水的长柄伞,雨水顺着伞骨在地面蜿蜒成发光的蛇,伞尖在地面聚起一小片水洼。她的发梢和西装肩线带着湿气,镜片上也蒙着细碎的水珠。
"还没走?"李溯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区里显得格外清晰。
"嗯,有个耦合接口的问题。"林知闲头也没抬,手指在键盘上飞舞。
“耦合接口的问题?”李溯的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区里显得格外清晰,她自然地走近,目光扫过林知闲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报错日志。
林知闲“嗯”了一声,视线没有离开屏幕,语气里带着一丝沉浸在问题中、无暇他顾的简洁:“两个模块的底层逻辑差异太大。”
只有在确认环境“安全”——比如眼下这样几乎没有旁人在场时——她才会允许自己稍微卸下那套完美的社交模板,流露出一点效率至上的、近乎本真的不耐烦。
李溯没有在意她的态度,拉过一把椅子在她侧后方坐下,保持着一个不会侵入私人领域、却又足以看清屏幕的距离。
她拿起林知闲笔筒里的一支荧光笔,在白板上一面尚未擦拭的空白处,划出几道交错的彩色线条。
“行为预测和情感驱动,一个遵循古典乐章的严谨,一个更像爵士乐的自由即兴。”李溯的笔尖点在其中一条彩色线条的交叉处。
“强行耦合,就像让这两种乐手同台演出,却缺少一个共同的节拍器。”
又一个精准的比喻。林知闲发现,李溯似乎总能用这种形象的方式,瞬间切开技术问题的坚硬外壳,直指核心。
“共同的节拍器……”她低声重复,之前的烦躁被新的思考路径取代。她不再排斥李溯的在场,甚至开始主动与她讨论起几种可能的技术方案。
窗外惊雷炸响的瞬间,林知闲看见李溯睫毛在脸颊投下的颤动阴影。代码行在暴雨声中疯狂滚动,她的心跳也随着那雷声和代码的节奏而加速。
办公区内,只有她们两人,以及键盘敲击声、偶尔响起的低沉讨论声。在思维的碰撞中,林知闲偶尔会因为找到某个关键点而眼神微亮,那时她会下意识地看向李溯,而李溯总会回以一个极淡的、带着鼓励意味的微笑。
当某个关键参数终于在无数次尝试后成功咬合,运行通过的绿色提示亮起时,林知闲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把抓住了李溯还握着荧光笔的左手手腕。
冰凉的笔杆和对方腕间温热的皮肤,形成奇异的触感。湿润的西装袖口下,能清晰地感受到平稳而有力的脉搏跳动,透过薄薄的衣料,灼烧着她的掌心。
那一刻,纯粹的智力激荡带来的兴奋,让她几乎忘记了眼前这个人是那个曾带来“混沌”理论的麻烦,是那个让她理性世界产生裂隙的源头。
工作暂告段落,林知闲靠在椅背上,长长舒了一口气,精神上的亢奋与身体上的疲惫交织。
李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掠过她桌角那盆因疏于照料而叶片蜷缩、边缘泛黄的绿萝。
“一个连自身生态系统都无暇维护的人,”李溯的声音很轻,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语气里没有评判,却带着一种穿透表象的锐利,“却试图构建一个能理解亿万用户情感脉络的模型。”
这句话,像一根细而冷的针,精准地刺破了林知闲专注于工作时所构筑的临时屏障,轻轻触到了她内核那片被刻意忽略的、情感上的荒芜之地。
攻击性好强!直接从技术讨论跳脸到人身攻击(关怀)?这波是真实伤害,攻击范围从我的代码库扩展到我的盆栽。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这种被关注到工作之外、被触及私人领域的感觉。
几乎是立刻,她重新筑起防御,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带着距离感的温和与程式化:“谢谢李顾问的关心,我自己的事,我自有安排。”
李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她刚刚竖起的脆弱屏障,看到其后那个因为被说中而有些无措的核心。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站起身。
“很精彩的头脑风暴。”她走向门口,在玻璃门自动开启前,脚步微顿,留下了一句,“晚安,林知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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