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妙的普通从出生开始。在那个平均生育年龄二十四五岁左右的年代,她妈妈张丽二十五岁那年在希森市妇幼保健医院把她生下来。
她出生之后,她爸爸葛健翔抱着红皱脸,哼唧哭啼的她安抚:“好了,好了,爸爸在呢。”
张丽的头上围着一圈防寒的花头巾。生产要了她小半条命,六月份二十三度的天气她也觉得冷。她听葛健翔哄孩子哄得没头没脑,心里烦躁。一挥手,骂:“你成天就会个‘好’,她干脆叫葛好算了。”
葛健翔是个老好人脾气,抱着还没取名的葛妙,回头对他的妻子笑:“葛好,喊着不大顺口啊。对了,老婆,咱们叫她‘妙’好不好?‘妙’不就是‘好’的意思吗?”
“姓名。”
“葛,葛妙。”
“年龄。”
“……二十七……是虚岁。”
“职业。”
“护士,我在海纳医院上班。江副队长,我,我……”
打在葛妙脸上的台灯光被江寄林往下压了一下,光线没有那么刺眼之后,江寄林的语气也放软了一点:“如果你真的不知道凌荇是在逃犯的话,只要好好配合我们调查就不会有事。”
卜甜在在记录本上写完一句话,抽空抬头瞟了葛妙一眼,给予她一个肯定的眼神:“放心。”
葛妙又叹又松了一口气。
江寄林问:“凌荇为什么会和你回家?”
审讯室的温度很低,葛妙打了个寒颤:“她认为我知道殷莲在哪里,但是我,我不知道。我跟她解释了很多遍,她都不信。”
“她为什么会认为你知道殷莲在哪里?”
葛妙摇头:“我也不知道。可能她知道我之前负责殷莲的病房?我之前确实是负责207的。我也不知道啊。”
“那你为什么要带她回家?”
“我实在和她解释不清了。她一直缠着我,不管我怎么说她都认为我知道殷莲在哪里。”葛妙咬了咬下嘴唇,又打了个寒颤,“我真是没办法了。我说你如果真的不信我,就和我回家看看,我真的没有把殷莲藏起来。”
江寄林在他的记录本上写了几笔,又说:“那你说一下你带她回去之后发生了什么吧。”
葛妙的家住在一个老小区。从医院出院回家的那一刻起,葛妙就一直生活在这个家里。她在这个家里学会走路,学会说话,去上学,去上班……将近二十七年的人生里,葛妙没有离开过这个家。
她的房间是家里唯一的朝南间,有一扇大窗户,每到夏天就热的她失去尖叫的力气。不过窗户是爸爸特意为了给她更好的光线学习而更换的,葛妙没有办法正大光明说出抱怨的话。就像她房间里仍然用着三岁时妈妈买的贴有小熊贴纸的衣柜,六岁那年她自己选的粉色大床,刚上小学时买的奶白书架。
葛妙到了这个年纪,无一喜欢,可也知道不会再有机会更换。看得久了,这些东西在她的眼里也都失去了美感和意义,只剩下它们最原始和最基础的用途。
可是当殷莲坐在葛妙的粉色大床上的时候,葛妙后知后觉的开始窘迫:一个二十七岁的人睡在一张六岁小孩才会喜欢的粉色床上,真是幼稚的丢人。
不过殷莲不会评价。
会评价的只有凌荇:“你的床竟然是粉色的,我从三岁以后就不喜欢粉色了,太土了。”
葛妙低下头,开始从木地板里找一条缝。
凌荇毫无眼力见儿,接着评价:“你三岁吗?你的房间看起来只有三岁。”
“你为什么把她带过来?”葛妙还没有找到能让她钻进去的缝隙,先听到了殷莲的问话。
葛妙看向殷莲:她的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可是和平时的面无表情不一样。她整个人的气场都压下来,是阴云笼罩在天空,将要下大暴雨的前兆。
葛妙全身都绷紧了,嘴角和眼皮肌肉不受控制地颤抖了好几下,她努力在喉咙里找到自己的声音,可开口时第一个字还是变了调:“你,你生气了吗?”
阴云散开的又突然又快,似乎葛妙的话是一阵风。殷莲重归平时的面无表情。她说:“我不会生气。”
什么叫‘不会生气’呢?葛妙觉出她话中的歧义。
来不及抓了,凌荇是整间房间里最快乐跳脱的存在。她坐到殷莲的怀里,脑袋靠到殷莲的肩上,一手环住殷莲的腰,用甜腻腻的语气撒娇:“她不带我来,我也能找到你。傻殷莲,你以为你能跑得掉吗?”
殷莲翻了个身,在葛妙还没有能眨完眼睛的功夫就把凌荇按到自己的身下,一只手把凌荇的双手举过头顶,一齐按住了。对着咯咯笑起来的凌荇,殷莲说:“不要试着偷我的枪。”
凌荇笑得更大声:“哎呀呀,我还以为你没有发现呢。两年没有见,你还是那么厉害。”
殷莲松开了凌荇,站起来向葛妙伸手:“麻烦葛护士把我的药给我,我这就走。”
初春的天气,审讯室里却比腊月还要冷。葛妙拢了拢自己的外套,颤声说:“凌荇来我们家看了一圈,所有的地方都找过了。没有看见殷莲,她,她就走了。”
卜甜问:“你很冷吗?”
葛妙拢着外套的手捏紧了一些,她使劲点头:“恩,恩,非常,非常冷。”
卜甜和江寄林一同转动脑袋,审讯室被她们看过一遍后,江寄林说:“可是我们没有开空调啊。葛妙,你到底是冷,还是因为说了谎话而心虚?”
葛妙的衣服已经完全被汗打湿了。
她试着把自己蜷缩起来,可人到底是坐在椅子上的,葛妙最终也只是弯了腰,说:“我没有,没有说谎。江副队长,卜警官,我从小到大……从小到大都是守法公民,我从来没有见过,进过警察局……我,我真的不知道凌荇是逃犯,我,我……”
卜甜从桌子上抽出一张餐巾纸递到了葛妙的手上。
递过餐巾纸,卜甜翻开自己面前的档案。白纸黑字仍然没有说谎:葛妙出生普通,长相普通,成绩普通,连工作都很普通。她就是一个普通到放进人群里就再也找不到的女孩。
一个完全的普通人。卜甜心想,她唯一不普通的地方就在于普通的听从了普通的安排,负责了一间她认为普通的病房。
这一次后知后觉见到了杀人犯,又进了警察局,恐怕真的就是她普通一生中最不普通的时刻。
难怪她会这么害怕。
接过餐巾纸的葛妙本能又胡乱地去擦脸,看见餐巾纸湿了的时候,她才发现她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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