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森市的秋天多雾,白蒙蒙一层裹着天地,鳞次栉比的大楼也全都淹没其中,不见踪影。
殷莲和大楼一同被这样的雾掩埋。没有人看见她坐在葛妙的对面,膝盖被沙发扶手卡的发酸。殷莲盯着葛妙,在探寻她那句喟叹中的含义。
“我没有要你怎么办。”殷莲不能理解葛妙,仔细地回忆上一次二人见面时的对话,她认为自己说的很清楚,她不需要葛妙回答她想听的内容,她只希望葛妙能说自己想说的话。
闭着眼睛的葛妙点点头:“我知道。”
不是殷莲在要求葛妙要做什么,是她不知道要怎么办。葛妙知道殷莲听人说话只听字面意思,自己刚才的那一句感叹她无法听懂。
葛妙睁开眼,殷莲坐在自己面前,长发从肩后滑落到身前,她原本就不大的脸被头发遮的更窄,那双死海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不知避让。葛妙往下看见殷莲的嘴唇,那是她梦里出现过的嘴唇,是梦里被抛进大海前最后停留的地方,是靠进就会死亡的地方。
葛妙伸手按住了殷莲的锁骨,她问:“殷莲,你说你喜欢我,那你有没有想过以后呀?”
“什么以后?”
“我们的以后。”葛妙的睫毛不由自主颤抖几下,“你杀了人,你会被判刑的。”
死海上起了一层雾,殷莲说:“我不懂我们的以后的事情。”
“我也不懂。但是如果你被判了死刑,我要怎么办?难道你要留我一个人……”葛妙及时住口。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在变相表达对殷莲的舍不得。视线离开了那张嘴唇,葛妙越过殷莲的肩看栅栏外的天。雾气没有散去,还有逐渐加重的迹象。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白雾把一切都阻挡起来,葛妙看不见树,看不见楼,只能看见白。
她听不见病房外的声音,看不到病房外的动静,眼前只有白雾和殷莲,她们好像被白雾隔绝于世界之外了。
葛妙又感到头晕目眩的疲惫,整个人再度回到噩梦中,深海里伸出无形的手拽着她往越来越深的地方坠,不想给她一丝活路。她迫切需要某一处支撑起她。葛妙松开撑着殷莲锁骨的手,上半身重新靠进沙发背上。
殷莲的眼皮在听完葛妙的话后就垂下来,长长的睫毛柔顺的搭下来,是温吞的大狗,让人忍不住想摸一摸她的头。
“我知道了。”殷莲安静很久以后开口,话语在空气里凝结成一个个的小冰块,“如果我不被判死刑,我们就可以不分开了。”
葛妙不知道殷莲是明白自己刚才话中暗含的舍不得还是歪打正着。
殷莲总有这样的魔力,让葛妙一次又一次怀疑她到底是真的不懂感情还是伪装出来的不懂感情。
“警察很想知道姐姐的死到底是怎么回事。”殷莲主动提起这个话题,葛妙的心脏高高提起,“可是我不能说。”
葛妙的心脏重重地坠下。
殷莲的嘴紧,葛妙不应该指望短短几句话就能让殷莲交代已经隐瞒了二十几年的事情。
葛妙干巴巴地说一句‘好吧’,殷莲问:“警察还有其他感兴趣的事情吗?如果我说了,那么判刑的时候可以不要判我死刑吗?”
“你把你知道的能说的事情都说出来。我们会在给法院提交的资料里说明,可以尝试给你轻判。”
回答殷莲问题的不是葛妙,是再度养伤还没有完全复工的江寄林。
他从卜甜汇报的情况中得知殷莲愿意开口,拖着还没有好全的身体坚持来到海纳医院。
殷莲和江寄林面对面坐在沙发上,两人中间隔了一张茶几。她听完江寄林的话以后很认真的点头:“只要不判我死刑,不问姐姐的事,我什么都可以说。”
江寄林调整了一下坐姿,避开肩上前几个月被凌荇射穿的伤口,他说:“那就从你小时候开始说吧。”
他怕殷莲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又添上一句:“说一说你想起来的第一件事。”
殷莲坐在沙发上也挺直脊背,身体从不乱摇乱晃,连二郎腿都不翘。她的双手平放在大腿上,听见江寄林给她准备的开场白后陷入沉默。
江寄林不催她,等到她准备好,自己开始说。
良久以后,殷莲的嘴里吐出两个字:“金锁。”
刻着‘福’字的纯金长命锁用金链子系起来,拴在刚满月的殷莲细弱的脖颈上。她被金链子的重量勒的大哭,姜曼榆抱着她不停地对送长命锁的霍总道歉。
这件事不是她记得的,是殷远峥告诉她的。
殷莲回想起人生的第一件事时,这把长命锁还在她的脖颈上,她还和满月时一样被长命锁压得抬不起头。只是那时的她已经不会哭,只会趁殷远峥不注意时悄悄地不断调整长命锁的链子,试图找到一个让她的脖子不要那么痛的角度去佩戴。
“殷莲,专心一点。”
殷远峥的提醒让殷莲回神,去看眼前电子屏幕上的物件:绿色的水瓶、红色的钻石、灰色的毛衣、白色的羽毛和蓝色的小鱼。
殷远峥问:“记住了吗?”
殷莲答:“记住了。”
电子屏幕上的物件消失了,殷远峥开始询问殷莲刚才看见了什么。殷莲一一回答出来。殷远峥又问她水瓶是什么颜色,小鱼是什么颜色?
这个记忆练习是殷莲每天都在做的,她很熟悉这个问答过程,因此对答如流。
最后殷远峥问了她一个新的问题:“小鱼的尾巴上有什么?”
脖子上的金锁重量仿佛加重了一分,殷莲不自然的调整了一下,稚嫩的童音磕磕巴巴:“有……”
“什么?”
有什么?殷莲仔细回忆那条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小鱼,一无所获。
“不记得了?”
殷莲没有说话。
“真的不记得了?”
殷远峥等不到小女儿的回答。他不责骂,拾起女儿脖子上的那枚金锁握在手里。然后他说:“殷莲,直起身来,抬头挺胸。”
殷莲的小手背在身后,掌心已经出汗。她不敢违背父亲的话,挺直胸膛,抬起脖子时,被父亲握住的金锁没有跟着一起抬起,金锁上的链子就嵌进她脖颈的皮肉里。
“再看一遍。”
电子屏幕上,刚才的物件再度出现。殷莲这回第一眼就看向那条蓝色的小鱼,小鱼的尾巴末端有一圈白边,下方还有一个小小的缺口。
“记住了吗?”
“记住了。”
物件消失,父亲问:“绿色水瓶的瓶盖上有什么?”
始料未及的问题。
殷莲再一次没有答上来。她再度被要求直起脖子,不要驼背,金锁往下坠,系着它的金链子把殷莲的后脖颈磨破了皮。
“……答不对,再来。答不对,再来。金锁越来越沉,金链子磨破我的脖子,嵌进肉里,流了好多的血。”殷莲的眼神渐渐放空,一字一句陈述着事实,而灵魂已经离开□□,不忍听她说的话。
江寄林腿上已经愈合的伤口也随着殷莲的话隐隐作痛。他问:“那年你几岁?”
“四岁。”
没有人知道霍总送给殷莲的长命锁是不是为了保佑殷莲平安长大。那枚在殷莲满月宴上夺走所有风头和眼光的大金锁在殷莲四岁时被赋予了属于它独特的意义。
殷远峥从不向殷莲发火,是大家口中脾气最好的爸爸。
只是当殷莲没有让殷远峥满意时,他就会握住那枚金锁,让殷莲自己责罚自己,自己把自己勒的皮开肉绽。
长命锁不会保佑殷莲长命百岁,但爸爸说那是爱,是霍总对她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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