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闻笛在心理咨询室的尖叫透过隔音良好的房间,在被削弱一千倍以后准确无误的传进在外间休息室等待的江休云耳中。
江休云手中的杯子晃了一下,杯中的水洒到裤子上。她放下杯子,从面前的茶几上抽出几张纸巾,擦了擦裤子。
咨询室内,江闻笛的抽噎是唯一的声音。
剧烈地喊叫宣泄以后,江闻笛浑身脱力。她无法控制地颤抖着,上牙磕着下牙的声音在耳朵里被放大一万倍。很快耳鸣又袭来,江闻笛有好几分钟没有能听到任何声音。
廖老师把整盒纸巾都放到江闻笛怀里,“好一些了吗?”
这句话唤回江闻笛。她的手捏着纸巾,尝试从盒子中把它抽出来。两次以后,江闻笛给自己擦上了眼泪。
“……好一些了。”江闻笛哑着嗓子,“抱歉。”
“没关系。我这里就是给你说你想说的任何话的。”
江闻笛顿了顿,“我,我有点累。”
廖老师不逼迫江闻笛,她点点头:“那我们今天就到这里。”
廖老师站起来,为江闻笛打开门。
江休云站在休息室门口,看见江闻笛出来后,无视了她通红的眼睛向江闻笛伸手,“走吧,家里猪肉脯和酸奶都吃完了,我们去超市买一点。”
猪肉脯和酸奶是江闻笛最爱吃的东西。江休云以不刻意的方式安抚江闻笛的心情。
江闻笛鼻子一酸,点点头:“嗯。”
江休云揉一揉江闻笛的脑袋,“好啦,刚才跟廖老师说了很多话吧。现在不想说就不要说了。”
—
俞可蓓没有回答殷莲的问题,她换了话题:“说些什么吧。”
殷莲问:“说什么?”
俞可蓓:“你想说什么都可以,随便说。”
殷莲:“说给你听吗?”
“不。闭上眼睛,不要说给我听。”
殷莲听话的闭上眼睛。
世界漆黑一团,什么都没有。她要说话,这是她接收到的任务,殷莲强迫自己开口:“我不知道我要说什么,俞医生让我说话,那么我就说话。”
俞可蓓指引的话传来:“你想对妈妈说什么?”
“妈妈。”
拜殷远峥多年的训练所赐,殷莲能非常清晰地想起妈妈的样子。姜曼榆和殷莲拥有同样的瓜子脸,只是姜曼榆的眼尾短一些,眼睛圆一些。她的眼角下面也有一颗小痣。夏天时,姜曼榆喜欢穿鹅黄色的圆领连衣裙。她牵着穿公主裙的殷姜走在殷莲身前,裙摆一摇一晃,像是波光粼粼的水面。到了冬天,姜曼榆爱穿高领的白毛衣。领子挡住姜曼榆的脖颈,堆到她的脸边,她的脸看起来又小又精致。姜曼榆对殷姜笑,眼角的小痣也跟着一起跳跃,格外温柔。
“我看过了你的日记。”
殷莲的双手放到腿上,“你写了很多字,我都看完了。”
姜曼榆的字很好看,一笔一划,很娟秀。殷莲读书时,老师每周都会把班上写得好的字贴到黑板上让大家学习。
“你的字肯定会被贴到黑板上展示。”殷莲说,“你告诉过姐姐,你上学时读书成绩很好。”
殷姜不爱学习,一到写作业就想着办法逃跑。姜曼榆是把好话说尽了,奖励给足了,殷姜才勉为其难,迫不得已的开始写作业。
到殷莲上学的时候,殷远峥告诉她上课不用听讲,坐着就行。殷莲听话,一坐就坐一整天。以至于后来到便利店上夜班她都觉得很轻松,毕竟不会有老师管她,让她回答问题。
“我到医院以后,听到大家会说孩子像妈妈。‘这个孩子怎么不像妈妈?’有时候也会有这样的话。以前我听到这种语气,会认为孩子不像妈妈是很好的事情。现在我知道了,大家说话的语气叫做责备,孩子不像妈妈不是好事。”
孩子要像妈妈——殷莲第一次听到这个言论时没说话。
当然,她时常是不说话的,那时没说话也不会有人觉得古怪。更何况这句话不是对殷莲说的,是葛护士和她的同事们在一起聊天时有人说的。
殷莲记得葛护士当时话中带笑:我就不像我妈妈啊,我像我爸爸。
“可是我不像你,姐姐也不像你。我的成绩不好,姐姐的更差。”
成绩差,成绩差也没关系啊。姜曼榆做了一大桌子菜,身上的油烟味都还没有散去扭头就要签殷姜只考了四十分的数学卷子,还要帮大女儿向她的父亲隐瞒成绩。
“我不明白。”
“我不知道。”
两句话一前一后的说出来,殷莲睁开眼睛。俞可蓓的面容再度出现在她的视线里,殷莲说:“我没有话说了。”
俞可蓓不肯停。“闭上眼睛,想着妈妈的样子说吧。这一次你说什么,妈妈都不会打断你的。”
“那是假的。妈妈已经死了。”
“我知道。”俞可蓓点头,“这是想象。”
殷莲再度闭上眼睛。
姜曼榆的样子出现在她的脑海,只是没有表情。殷莲想象不出妈妈面对自己会有什么表情。她们说话太少了,妈妈几乎不看自己。
“妈妈。”殷莲喊她。
殷莲脑海中的姜曼榆一动不动,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殷莲干巴巴地说:“你好。”
脑海中的妈妈还是没有动。
“你日记里写,终有一天她或许会理解在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时伤害才会真正浮现,将她淹没。而我希望那一天不要到来。她已经够苦的了。”
“那是什么意思?”
脑海中的妈妈突然转身,躺到床上。她羸弱而单薄,闭上眼睛转过头去。
“妈妈不听我说话。”殷莲没有睁眼,这句话是她说给俞可蓓的。
俞可蓓问:“妈妈还在你的脑海里吗?”
殷莲点头:“她扭过头。”
“嗯,妈妈不会走,你继续说吧。”
殷莲的手指蜷缩,攥成一个拳头。“妈妈。”她又喊一次,“你为什么说,她够苦的了?”
“什么是‘苦’?是不好的意思吗?”
“没有人教过我,苦。爸爸爱我,爸爸说你也爱我。我为什么会苦。”
酸疼的感觉再度从心口泛出来,它是热流,自胸腔往上,一直到脖颈。殷莲被这股痛楚呛到嗓子,咳嗽好几次以后再说话,声音就带了点沙哑:“爸爸说谎了。他不爱我,你也不爱我。对吗?妈妈,你爱我吗?”
脑海中的妈妈转过头来,她睁开眼,望着殷莲的眼神像是望着殷姜,又不是望着殷姜。
‘我真后悔生下你。’姜曼榆当时就带着这样的眼神,无力但温柔的说出这句话。
殷莲朦胧中抓住这句话,它好像和妈妈之前说的话都不一样。之前妈妈说的话都是冷冰冰的,像刀。这句话里,殷莲没有看见刀。
她不知道这句话里有什么东西,但是妈妈说话之前看着她的眼神,让她有一瞬间以为自己是殷姜。
“难道你爱我吗?”
殷莲猛地睁开眼睛。
她的眉毛拧紧,鼻子皱起,嘴巴大张,五官移位,狰狞着诧异:“俞医生,我妈妈好像爱我。”
俞可蓓的头点到一半又停下。她深深吸一口气:“这对你很重要吧。你妈妈爱不爱你,这件事对你来说很重要吧。”
俞可蓓的话成为一把刀,刺破一直以来被殷远峥藏在玻璃罩里的殷莲。第一次触碰到外面的世界,殷莲没有兴奋,恐惧把她重重丢进水里,让水钻进她的鼻腔,进入她的耳朵,夺走她的呼吸。
殷莲被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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