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乐七和夏仲擎快马加鞭赶了半日的路程来到渭城,一进城就闻到了关中茶楼十里飘香的茶香。
若是沈刚带着金刚刀来找柳金兰,那坊间关于两人的传闻多半是真的。
渭城城西的柳家老宅,府外是青砖垒起来的高墙,不难看出昔日是个富绅人家。如今这府内草木已枯,小桥下的水干涸,没有半分活人居住的痕迹,更别说看到沈刚的身影。
夏仲擎见赵乐七双手结印,阻拦道:“你干什么?”
赵乐七不解道:“我用灵力追溯,看看这里曾经发生了什么?”
“不可。”夏仲擎意识到语气急了些,解释道:“你灵根未稳,在花柳镇时已消耗过多灵力,短时日再动用灵力会有损身体本源。”
怪了,明明是她的身体,他怎么这么紧张?
赵乐七看着夏仲擎一本正经的样子,低笑出声:“倒是差点忘了,小安侯亦有灵力护身,不如你用追溯术查探一番。”
夏仲擎眼神复杂,颇有些意味深长,只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赵乐七怔怔望着夏仲擎离开的背影,喊道:“喂!去哪?”
“去了就知道了。”风中夹着某人淡淡的声音。
赵乐七心道:卖关子可不是个好的习惯。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关中茶楼明面是风雅之地,实则是交易消息的场所,这儿养了不少“地羊”,专为江湖各路人马提供消息来源。只要是在江湖上混,除非是不外传的秘闻,他们可是连祖宗十八代都能扒个底朝天,比之玲珑阁也不遑多让。
赵乐七跟着夏仲擎来到关中茶楼,目光被堂中悬着的大茶壶吸引,一看就是上等的羊脂白玉雕刻,环顾一周,还真是大开眼界。若说这里齐聚了江湖的三教九流都不为过,虽早就听闻天下皆知的关中茶楼,但百闻不如一见。
满面红光的店家阅人无数,打眼就瞧出赵乐七和夏仲擎非池中之物,用一口地道的关中方言问:“客官,得是想点份“地羊”?”
赵乐七看向店家手中的托盘,上面放着三个白玉牌,分别刻着小篆体:上等、中等、下等。
“地羊”是江湖交易消息的暗语,至于上等就是消息来源广且真实可靠。
夏仲擎与赵乐七对视一眼,拿了上等的玉牌。
店家将托盘交给旁边的店小二,恭请道:“二位,请。”
赵乐七和夏仲擎被店家客客气气带到了一个神秘的房间外,便径自下楼去了。
“故弄玄虚!”赵乐七伸手推开房间门,左脚刚迈进去一步就退了出来。
嚯!好重的酒味,莫不是个酒鬼!
赵乐七抬手扇了扇面前的空气,没好气地看了一眼夏仲擎。
酒气也就罢了,面前的人憨憨大睡,呼噜声震天响!
这人看着忒、不、靠、谱!
赵乐七觉得怎么也得是个文人模样的白面书生,亦或是阅历颇丰、见解不凡的文雅老者。
房间布置清雅,内室圆木桌上放着一套茶具,是尧头窑烧制的紫砂壶和特有的黑陶瓷茶杯。
夏仲擎将茶具端出来放在长桌上。
赵乐七哑口半晌,甚是无语!
这人怎么还有闲情逸致沏茶?
夏仲擎笑道:“品茗有助修身养性,若想得到想要的答案就得耐得住心性。”
赵乐七指着趴在桌子上酣睡的怪人,嫌弃道:“你确定他是你要找的人?”
上阳吸了吸鼻子,许是抬头太猛,哪的骨头“咔嚓”响了一声,毫不在意道:“姑娘,此言差矣!”
夏仲擎嘴角一抽,一口茶水差点不受控制喷在上阳一张不知怎么形容的脸上。
这货说方言也就罢了,八字胡掉了一半都不自知,眼睛小的只看见一条细缝,笑起来活像个痴傻。
入戏太深了,实在没眼看!
上阳眼疾手快,用手中的白羽扇将茶水拂去,向赵乐七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姑娘不应如此肤浅才是。”
竟有灵力,有点意思!
赵乐七坐的随意,一手支起下颚,盯着上阳,眼底闪过一丝狡黠。
上阳不由端坐身子,干咳一声,“想必两位知道向在下打听消息的江湖规矩。”
赵乐七撇嘴,从袖中摸出寒霜短剑放在桌子上。
上阳赔笑道:“一锭金子即可。”
金子?
赵乐七眉眼一沉,她出宫一向不带金子在身上,都是春菊那丫头负责。
“我身边这位公子有,他概不赊账,不过……”赵乐七话音一顿,指尖有节奏的敲在桌子上,“若是你有一字虚言,可是要付出代价。”
上阳拍了拍心口,佯装惊吓,“你这姑娘好凶!公子,你不管管。”
夏仲擎冷眼道:“阁下要是再这么啰嗦,恐有血光之灾。”
上阳吃瘪,一把抢过夏仲擎递给赵乐七的茶杯,喝了一口,赞叹道:“看在这茶的份上,在下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
十年前,柳峥是当地有名的富贾乡绅,他唯一的女儿柳金兰可是位螓首蛾眉,美目盼兮的大美人。
柳金兰的“绕指柔”名号传遍江湖,许多人慕名前来找她锻造武器,而彼时的沈刚只是一介草莽,对惊才艳艳的柳金兰一见倾心。
那一年,他意气风发,她含媚娇羞。
柳金兰偶然从收藏的书中得知失传已久的古法锻刀工艺,于是打造了一把刀送给沈刚。
刀中加入了玄铁,又用宿铁法锻制而成,刀刃韧性锋利无比,无坚不摧,普通凡铁根本不是对手。
沈刚在江湖上声名鹊起,沈家庄也名声大噪。
那金刚刀乃是柳金兰送给沈刚的定情信物,名取自柳金兰与沈刚名字中各一个字。
两人情意绵绵,可惜好景不长,柳家家主柳峥就被毒杀身亡。
柳家本就家大业大,容易招人觊觎。
柳峥处处小心,如履薄冰,没想到还是招惹了祸端。
当年,沈寇在沈刚不知情的情况下擅自将金刚刀献给南皇,只字未提柳家。
一介江湖草莽能平步青云,原是将柳家当成了登云梯。
沈寇便是以此来博得功名,确实手段卑鄙了些。
上阳深表遗憾,“可怜的还是那两有情人终成陌路,断人心肠呐。”
赵乐七忍不住白了一眼上阳,“柳金兰如今在哪?”
上阳摸着下巴,掐指一算,“太白山。”
赵乐七微微抬眸,“你究竟是何人?”
“这个嘛……”上阳喉结滚动,瞟了一眼夏仲擎,没得到任何回应。
赵乐七瞪一眼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夏仲擎,刚要起身,整个人又被重新扯回到了长凳上。
她低头一看,不可置信看见裙摆一角被某人压在了左腿下,还一副无动于衷的姿态。
好没眼力劲!
赵乐七不动声色将裙摆抽了出来,起身走出房间。
夏仲擎收回余光,一脸无辜的窃喜。
上阳打趣道:“傻笑什么,人家都生气了,还不快去追。”
夏仲擎慢悠悠起身,甩了甩衣袖,茶杯里的茶水溅了上阳一脸,傲娇道:“金子没有,茶水赏你的。”
上阳用袖子胡乱一抹,“嘿!没良心的家伙,我不过逗逗她嘛。”话音刚落,茶水换成茶叶黏糊糊沾在了脸上。
这一波操作让路过房间的店小二看傻了眼。
上阳从容将脸上的茶叶抖落,讪笑道:“好看么?”
店小二如别人手中操作的拨浪鼓摇了摇头,意识哪里不太对,“捣蒜般”点了点头。
上阳走出茶楼,轻摇羽毛扇变回清秀俊逸的公子。
他一定是疯了,才会配合那家伙。不过此行还是挺好玩的,就是这皮相太丑了,镜子都看不下去“碎了一地”。
上阳借鉴了笑弥佛的几分皮相,那老道应会看在那家伙几分佛面不会怪罪他吧?
空中突然一道雷声轰鸣,上阳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一想到笑弥的笑心里就发毛,那老道一笑准没好事!
……
"太白积雪六月天"是关中八景之一,亦有一山四季之称。
拔仙台是太白山最高巅,从下向上望去,峰顶庙宇凌空,举手可近月。
山顶终年覆着白白的雪,银光四射。
雪庐是柳金兰的静修之所,火炉上烧着一壶水,滋滋作响。
一个秀丽的丫头麻利提起水壶将烧好的沸水倒在了净手盆中,热气氤氲。
柳金兰的脸隐在白气后面,看不真切。
丫头遥遥望了一眼山峰那处的单薄身影,不忍道:“那人在雪山站了一夜,姑娘当真不见?”
一声冷嗤打破了短暂的寂静,“我与他早已无话可说。”
丫头继续说道:“那人说他无意打扰,只是前来归还旧物。”
柳金兰呼吸一滞,这么多年过去,那些渐渐淡忘的往事又重新浮现在脑海。
他大婚那日,喜事变丧事。
她那一刀亲手斩断了与他的孽缘。
他爹杀了她爹,她杀了他爹,也让他被那势利的女方退了婚。
他放走了她,独自担责!
恩怨已了,情缘两尽!死生不复相见,形同陌路。
主峰上,沈刚身子晃了一下,眼睫上结了一层冰晶,依然坚定地望着雪庐的方向。
或许他得到金刚刀那日,就注定会把她弄丢了。
他何曾不知柳金兰性格执拗,认定的事不会轻易改变。
他质问过父亲所作所为与强盗有何不同?换来的也不过是父亲的一句斥责,并无任何实质性改变。说到底是他性子优柔寡断,若是许多事情重新来过,或许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一声声尖锐的啼叫从林中传出,一群山雀受到惊吓般飞来飞去。
沈刚抬头一看,箭矢从空中如雨般落下,眼前阵势逼得他不得不以内力震开刀匣,用金刚刀抵抗。
该来的还是来了!
任他如何低调内敛终究还是逃不过权力的斗争。
金刚刀出,伴着龙吟虎啸之威势卷起大片雪雾将那些掠来的箭矢甩到了一边。
“嗖”
赵雍的袖箭带着鸣镝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中了沈刚的心口,金刚刀脱手落入雪中。
“他的命只能我来取。”一声愠怒忽然传来。
柳金兰听到刀兵相接声赶了过来,飞身从赵雍手中抢过金刚刀,扶住脚步不稳的沈刚。
赵乐七和夏仲擎赶到拔仙台,一场打斗刚刚结束。
两人看着散落的箭矢和性命垂危的沈刚,到底是来得晚了些。
赵雍眸子一眯,赵乐七怎会与小安侯一起出现在太白山?
“七皇妹为何来此?”
赵乐七好奇道:“三皇兄又为何在此?”
赵雍神色一凛,“沈刚犯了欺君之罪,罪该当诛!”
赵乐七狐疑看向一众卫兵和弓箭手,道:“如此大的阵仗,只为抓一人?”
赵雍不以为然,“沈刚出身江湖,不得不防。”
赵乐七目光落在正给沈刚疗伤的女子身上,柳叶簪挽发,秋兰为佩,一身清雅风骨,应是柳金兰无疑了。
夏仲擎将一粒药丸塞进沈刚嘴里。
柳金兰阻拦不及,“你给他吃了什么?”
夏仲擎漫不经心道:“血丹。”
沈刚吐出一口淤血,缓缓睁开眼。
赵雍提剑向沈刚走去,见赵乐七一个转身拦在身前,蹙了蹙眉,“沈刚盗走金刚刀定有所图,他必须跟我回宫向父皇领罪。”
赵乐七看了一眼赵雍,转而盯着沈刚道:“本朝律法明令禁止私造兵器,违令者斩!你如此蔑视王法,当真以为可以横行?莫非觉得有人会为你遮风挡雨?”
沈刚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赵乐七凤眸透着一丝探究,“沈侍郎引本殿来此是想告诉私造兵器的那个人不是你。”
沈刚点头,“殿下果然聪慧过人。”
赵乐七目光一冷,“过奖!那也比不过沈侍郎的监守自盗,妄图以一己之力引起朝堂与江湖的纷争。”
沈刚摇了摇头,矢口否认,“下官无意挑起朝堂与江湖之争,只想将金刚刀物归原主罢了。”
赵乐七轻笑一声,“金刚刀被盗,又与江湖传言有关,你知晓本殿定然会插手此事,还当真是了解本殿。不过,本殿最讨厌被人利用,若我不来,你又当如何?”
沈刚抬眸,“下官想赌一赌殿下的侠义之心。”
赵乐七看着沈刚,叹了口气,“江湖中人参与朝堂之事,有几个是有好下场的?你凭何觉得自己会是那个例外呢?”
沈刚艰难坐起身,猛烈咳了几声,道:“家父犯了欺君之罪,下官有愧南皇,自不能饶恕。”
柳金兰伸手探了探沈刚的脉象,惊疑道:“怎么会这样?”
沈刚看着空中飘洒下来的大片雪花落在摊开的掌心上,笑了笑,“今日的雪比昨日大了些。”
纵使太白山的夏日飞雪美不胜收,到底还是添了一丝伤怀。
抓着不属于他的东西,到头来终究是幻梦一场,不如放手,方能解脱。
“兰儿,这么多年没见,看到你过得很好,我就安心了。终是沈家负了你,今生没与你在一起是我此生最大的憾事,原谅我!”
柳金兰面上一滞,声音嘶哑地唤道:“沈郎……”
沈刚许是久未听到心爱之人如此称呼他,留恋不舍地看了她最后一眼。
同日朝淋雪,此生共白头!
他与她两情相悦,却不能相守。
甘心么,无悔么?
此间之事,谁又能说得清道得明呢?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赵乐七倒不这么觉得,不过人为自己的选择推卸责任罢了。
可惜了这一对璧人,被命运所累。
柳金兰努力平静心绪,拿起身旁的金刚刀看向赵雍,道:“金刚刀既已献给南皇,理应归还,我愿将金刚刀交给七公主。”
赵雍嘴角的笑一僵,掩在袖中的手不由握起了拳头。
赵乐七默了一瞬,“金刚刀是你和沈刚的定情信物,是他留给你最后的念想。”
柳金兰却道:“不过是身外之物,江湖中有人觊觎金刚刀的锻造之法已久,为了避免引起江湖之争,不如就让它回到该回的地方。”
赵乐七接过金刚刀,“沈刚早就知道锻造之法就在金刚刀中,他为了保护你没有告知朝廷。即便没有三皇兄那一箭,他也已心力交瘁,为了见你最后一面,还真是煞费苦心。”
沈刚自觉没有资格做主将金刚刀永远留在皇宫。
这一次,他想让柳金兰选。
柳金兰施了一礼,“七公主目光如炬,金兰佩服!”
赵乐七扶起柳金兰,“保重。”
斯人已逝,万千过往已成过往!
“三皇兄,就让沈刚埋骨此处,成全他的心愿吧。”
“既是皇妹所请,那便罢了。”
赵雍走到了半山腰停下脚步,想到什么,转头看了一眼拔仙台上并肩而立的两人,若有所思,神色难辨。
赵乐七极目远眺,北望秦川,渭河如带,蜿蜒曲迥,川原似棋盘,阡陌纵横。
情之一字误人误己!
俗世之人才会去追求虚无缥缈的爱情。
赵乐七发觉夏仲擎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挑起左边眉,“小安侯有话说?”
夏仲擎敛起眸中的缱绻情意,看着远处道:“我看公主心生颇多感慨,若是有一日,你爱的人离你而去,你还会相信人定胜天?”
赵乐七一怔,“若真有那一日,我会拼劲全力与天斗!”
“风有些刺骨,我们下山吧。”
这话在别人嘴里说出来有些可信,可从夏仲擎口中说出,赵乐七却觉得别有意味。
他不愿多说,她懒得再问。
有一日这尘世再无赵乐七,身边亲近的人会一个个离开,对她来说很残忍吧!
而他……
一切本就是劫数!
是她的劫,亦是他的劫!
点击弹出菜单